雨絲中的長安城一片蒙矓,千萬條水線連著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縷輕煙,卻又有點兒倔強,總是不肯停。一群孩子跑過街道,有看不見的笑聲從街尾傳出來。白尾的鴿子撲棱棱振動雙翅,掠過烏雲下的天空落在半開的窗台上,腳爪上係著細細的竹筒。

“黃河上有信來了。”眉毛稀疏的男子跪在帳外低聲道。

“怎麼說?”“昨日,幽虎斥候借河陽府戰船截殺崔雲浩,在雁回灘攻擊時受挫,兩艘戰船毀壞,已經退回河陽,幽虎斥候中途登陸。崔雲浩所乘貨船受損,繼續向下遊移動。另外,長安西大營一個幽涼虎騎的千人隊昨夜離開駐地,向君子津方向去了。”

“一群蠢材!號稱天下騎軍第一,卻殺不了一個末路之人!”陳弘誌手指輕輕敲擊桌麵。“陳公明鑒,冀北峰雄霸之姿,卻不是無謀之輩。手下幽虎騎軍既能號稱天下第一強兵,就絕非空具剛勇,也許還有後招也說不定。”“這麼說,他們還有指望。”手指依然敲擊著桌麵,陳弘誌露出幽冷的笑,“影月那裏,還有什麼動靜沒有?”

“鬼氏兄弟前日已經出了洛陽,應該是她召去的。”

“鬼氏十傑隻剩下三個了,原本想派上大用場的。用在這裏,你覺得合適嗎?”“影月的脾氣您知道,她大概是不願親自出手?”

陳弘誌冷哼了一聲:“有那個人在,她自然不願出手。”

“是屬下失察。”男子伏下身體。“這不怪你,失蹤三年,我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樣的時候出現?”陳弘誌低聲笑道,“也算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竟然三年都無聲無息。你說鬼刃七對他,勝算能有多少?”

“九成!若單論刀術,鬼刃七幾可無敵於天下。三年前漠北雪原一戰,兩人對決,淩無棄身中四刀,鬼刃七卻毫發無傷。若不是後來莫千鈞出手傷了鬼刃七一隻眼睛,他也活不到今天。武功修為上,高一籌就是高一籌,天分所限,不是努力就可以逆轉的。”

“要是可能,我倒是真想親眼看看他們決出勝負。”陳弘誌站起身,“我現在擔心的,還是影月那個丫頭。”“任務就是任務,影月知道輕重,她對淩無棄雖然有情,卻決不敢壞了您的大事。”

“能如此最好,你再親自去一趟,我不想事情有什麼變數。”

“屬下遵命!”男子低頭行禮。

黃河上的雨停了,雲卻沒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見。大船劈開帶著黃沫的漩渦向前飛馳。河麵上的浪頭直起直落,一排排大浪像水牆一樣陡立著,朝著大船山崩一般塌下來,翻湧的浪滔把船托起老高,冰冷的黃河水在船身撞出高高的水沫,落在船上的人身上。掌舵的任老漢好像換了一個人,發黃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明亮的光,掃視著濁浪翻滾的水麵。淩無棄坐在船尾,眼看任老漢一支大舵左右搖擺,黑油油的浪頭怪獸一般在船舷兩側沉浮,九棧大船卻像長了眼睛一般,專朝波濤的縫隙鑽,船身大起大浮,繞開漩渦向前衝去。

過了這一段險灘,淩無棄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懸著的心才放下。他的神色讓旁邊掌舵的任老漢微微一笑。“看你白天拚命的樣子,還以為你這後生有天大的膽子。”任老漢笑道。“有您在,我是不怕的。”淩無棄也笑。“說的是。”任老漢攤開一隻手晃晃,臉上的皺紋舒展開,湊成一個豪爽的笑容,“八百裏河套就像這手掌上的紋路,老漢熟著哩!”

“聽說您老當年是這黃河上第一把的舵手?”

“這話不假,找跑河路的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在寒鐵川跌浪崖闖了半輩子?”任老漢大模大樣地拍拍手上的大舵道,“早幾十年商路好的時候,咱就是憑著這支大舵在跌浪崖當舵師。多好的船把式過跌浪崖沒有不尿褲子的,那時貨主過寒鐵川就得雇我。旺季下一趟跌浪崖就是五十兩銀子,性子上來時,一天能下三趟,沒了興致,幾天下一趟。有幾個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連嫖帶賭的,做下了不少孽障,現在老來無後,也算是報應吧。”說到這裏,任老漢歎了口氣,似乎湧起了無限的悵惘。“

當時就沒想過要好好安個家嗎?”“河路險嗬!刀口浪尖上討飯吃。自個兒命苦,再讓別人為你操心?單獨一個,四處漂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牽沒掛的才能在黃河上闖。女人沉嗬!有了女人就有了抽魂的,攪得你一刻也不得安寧,女人這東西!”任老漢嘶啞著嗓子笑。

“一刻也不得安寧?”淩無棄愣了一下,忽然也大笑起來。

“想起相好的了?”任老漢笑眉笑眼地看著他,這些天來,他還是頭一回看見這個年輕人如此開懷。

“是。”淩無棄沒有否認,神情卻多了一分疲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時很想她,可是再見到的話,恐怕就要用刀劍說話了。”

任老漢看著他,那雙眼睛很亮,卻不逼人,像是早上的晨暉。

任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就是氣盛,能再見的話,多說些軟話,沒有過不去的坎……”

“誰叫你停下的?”船艙裏忽然喊起來,是老楚的聲音。

“打後晌我就沒歇過,牲口也有累的時候,老子憑什麼聽你使喚?”木桶摔在船艙裏,歪嘴罵道。“怎麼回事?”任老漢向艙裏喊。

歪嘴噔噔地跑出來,一臉的怒氣。“老大!艙裏水漏得不行,舀不過來了。”“是麼?”任老漢皺了皺眉。他把舵交給歪嘴,鑽進船艙,仔仔細細又看了一圈。

老楚站在艙底陰著臉看任老漢,才這一會工夫,水已經沒了腳踝。

此時崔雲浩和那個帶劍校尉從前艙過來查看,帶劍校尉狠狠瞪了老楚一眼。“這船要修了。”任老漢抬頭對崔雲浩說,“行船最怕漏水,這裂口要是不封死,泡開了板上密封的膠漆,水就會越進越多。前麵就是秋水渡,有一家船行我熟識,讓他們幫忙,半晌就能修好。”

“不能靠岸,”崔雲浩還沒說話,老楚搶先冷冷地說,“要是渡口那裏有人埋伏咱們,這一船人別想留下一個活口。”

“光釘木板封不死裂口,水還是要進來,非得用絲麻混著生漆和鬆脂先封上裂口,再釘木板才行。船上現在隻有一點鬆脂,絲麻和生漆是一點都沒有,非得靠岸才能修。”任老漢臉上青筋一暴,就要發火。

崔雲浩沉默良久。“既然沒有別的辦法,也隻能如此了。”

任老漢沒有多說,轉身回到了舵位。大船在黑暗中離開河道中央,慢慢向岸邊靠過去。淩無棄蹲踞在船頭,兩岸起伏的黛黑連山,好像踴躍的獸脊,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樹林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汽中撲麵地吹來。淩無棄不自覺地把手放在腰間刀柄上。剛剛老楚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實話。天下三軍之中,安西軍久與突厥回鶻作戰,學了突厥軍的弓馬嫻熟,來去如風,老楚等人多是輕騎出身,不善於近戰。而幽涼虎騎卻崇尚長槍重甲,最擅衝鋒陷陣,長鋒指處所向無敵。在船上還可以借水路避開鐵騎衝擊,一旦登陸,正麵衝突起來,絕對沒有幸存的道理。現在隻能指望幽虎斥候還沒有到秋水渡,可是這樣的指望,委實是太過僥幸了。

過了不到一刻,依稀望見幾點火,料想便是秋水渡了。幾個校尉散在船的各處,都握著兵刃,手心滿是汗。那火接近了,果然是碼頭的燈火。秋水渡是黃河邊的小鎮,鎮子不大,靠給來往的商船提供些吃食和勞力維持。現在剛開春,還不是貨運繁忙的季節,鎮子裏冷冷清清,連狗叫也不聞一聲。

正對船頭的一叢鬆柏林,一個石羊蹲在岸邊的草叢裏。繞過了那片林,船便彎進了叉港,漸漸向碼頭靠近了。

船上一片肅殺,隻聽見兩支大槳搖動的咯吱聲,船身漸漸靠向棧橋。

一會兒工夫,臨河的一間艙房點起了燈,修船的人三三兩兩從房子裏出來。任老漢自顧自地上岸和為首的船工寒暄。船上的校尉互相看了看,都舒了口氣。淩無棄把腰上的直刀向後推了推,也下了船,快走幾步躍上了碼頭邊的房舍四下查看,竟是絲毫不肯放鬆。

此時,渡口鎮邊的小崗上的樹林裏,正靜靜佇立著七匹黑色的健馬。健馬鐵掌銅鐙,披著烏黑的馬衣。馬上的武士清一色都是瘦削冷厲的年輕漢子,披著厚厚的黑色披風,褐色的皮膚隱藏在黑色的鎧甲下麵,腰挎鯊魚皮鞘的長形馬刀。鎧甲立領後麵的目光透著怒火,武士們都在看著他們的頭領,而他們的頭領盯的卻是遠處的小鎮,默不作聲。

加上戰船那次,幽虎斥候已經是第二次失手了,每一回都是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功虧一簣。幽涼軍軍法極嚴,重賞重罰,如果這次再有閃失,活著回去也無法交差。武士們心裏都憋著一股火。

沉鈍的馬蹄聲傳來,聽聲音馬蹄像是包著布。出去偵察的騎哨回來了。武士們臉上的冷厲之色更甚,戰馬也似乎感覺到殺意躁動起來。

“他們上岸了,船行的人正在修船。”回來的武士稟報道。

“好,回去告訴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把人和船分開。剩下的事我們解決。”頭領轉頭一一看著身邊的武士,“事成之後,把一切痕跡都抹掉,決不能走漏消息。看見我們的人,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