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在平靜的河水上輕輕起伏,校尉在甲板上巡視的腳步聲咯咯吱吱地傳下來,崔雲浩和任老漢在船艙裏相對而坐,艙裏一片寂靜。

這裏是君子渡下遊的一處回水灘,船在距岸邊有十數丈寬的一片水麵上下了錨——淩無棄已經上岸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回來。

任老漢有自己的心思,當初他答應那貨棧老板的時候,隻是說把人送到君子渡,現在人送到了,他巴不得這幾個人有多遠走多遠。無論這些人代表著什麼勢力,都不是他們這樣的人需要知道的。自己一個小百姓,除了一條性命什麼也沒有,可摻和不起這些。

不過看今天這架勢,這件事十有八九要攤到自己身上,弄不好還得逼著下寒鐵川。想到這一層,任老漢心裏一哆嗦。回頭看了看那些閑在船邊的水手,自己一條老命不值錢,這些後生可怎麼辦啊?

崔雲浩看了一會兒河水,忽然問任老漢:“寒鐵川現在真的不能行船麼?”任老漢歎了口氣:“這寒鐵川可說得上是這黃河路上第一險的去處,平常時節,十艘船下寒鐵川,運氣不好也要折上一兩艘,春天就更不行了,水大風大,刀槍架頸也下不得的……”

“那裏到底什麼樣?”“其實就是河路上兩個連在一起的懸崖,都有十來丈高,有個名稱叫跌浪崖。那可是名副其實,別看黃河在這兒安安穩穩流得像個娘兒們,到那就得打著滾翻過去,飛流千尺,那氣勢沒見過的人是想不出來的……”“這麼險麼?”崔雲浩一時有些迷惘。

一道尖利的箭鳴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隨即是一股煙火味道透下船艙,任老漢一驚,跳起來大吼:“別讓他們燒了帆!”

船甲板上,老楚已經和岸上的人開始對射了。那個細長臉的人騎著一匹黑馬,帶著小油瓶的勁箭接二連三地撞在欄杆和艙壁上,油瓶紛紛碎裂灑出火油。那油遇風即燃,不一會船上已經起了幾處濃煙和火頭。水手們忙著撲打火焰,用木桶從河裏打上水來,往還沒著火的帆布上澆。兩個校尉拔刀奔到靠岸邊的一側。

老楚連著向黑馬上的人射了三箭,前兩箭被輕鬆避過,第三箭逆了風頭,速度稍慢。那人看準箭勢,低頭避過箭身,反手抄住箭尾,轉身搭弓射了回來。老楚一縮脖子,黑羽穿甲箭切開紮頭發的皮繩後貫穿了桅杆。老楚披頭散發,麵容抽搐:“奪魂箭!難道是是鬼弓十?”

“老楚!這邊!快!”佩劍校尉大吼。

顧不得驚懼,老楚回身看見一艘小劃子順水漂下來,船頭正對著這艘大船,劃子上一條身材高壯的獨眼漢子負手而立,背後背著形狀詭異的彎刀,從肩頭探出纏著黑絨繩的刀柄來。小劃子順水而下,不一刻就要靠近大船了。

老楚伸手在箭筒裏扣上三支箭,搭上了弓弦,淒厲的箭鳴聲響起,三箭不分先後,品字形直飛過去,勢必要貫穿那人的喉嚨和胸口。

藍色的刀光鮮花一般在劃子上炸開了,隨著刀光炸開的還有那三支箭,烏木的箭杆像撞上了飛轉的刀輪,轉眼間化為了紛飛的碎屑。

“幽冥……鬼刃!”老楚顫抖著垂下弓,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那柄彎刀的名字。佩劍校尉幾步跑過來,見老楚呆呆地停了弓箭,上去給了他一個耳光:“發什麼愣?快放箭!”

老楚回過神來再次張弓,這次不再射人,仗著準頭,羽箭啪啪地射在小劃子的船身水線上,不多時已經開了一個小洞,河水湧了進去。終究不是在陸地上,那些箭不在鬼刃七揮刀的範圍內,縱有天下無敵的鬼刃也無法封住箭,一旦船毀落水,人就成了靶子。

鬼弓十也看出事情不對,不再向船上射火箭,而是瞄準了老楚。可老楚學了乖,不與他糾纏,一味地躲閃,同時不斷地向劃子上放箭。

鬼刃七忽然仰天長嘯起來,淒厲聲音回蕩在水麵上,讓人的耳朵好像要炸開一樣。鬼弓十忽然停止了射箭,老楚躲閃的身形一愣,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忽然感到背後一陣強烈的衝擊。一件槍頭模樣的武器穿透皮甲破胸而出,帶著一截黝黑的鐵索。

“小心水裏!”老楚吼出此生最後一句話。

槍頭像開花一般彈出四股倒鉤,鐵索繃緊。老楚一聲慘叫,身體被一股大力帶得失去平衡,倒撞開船上的護欄,一頭栽進黃河裏。

老楚一死,形勢立刻變得一邊倒。鬼弓十的箭逼得校尉不敢露頭,黑索又出水兩次,把兩個水手拉下了黃河。不一刻的工夫,劃子到了船邊,鬼刃七高壯的身軀一躍而起。隨著鬼刃七落在船上那聲鈍響,一切忽然安靜下來,鬼弓十不再射箭,而是好整以暇地收起了長弓,細長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來,好像事情已經結束了一樣。一個光頭從水裏探出來,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冒了一下,轉眼又消失在渾濁的河水裏。

鬼刃七緩緩向船尾走過去,那姿勢和眼神有著帝王般的威嚴,鋒利的威勢緩緩地擴散開來,壓得人心裏針紮一樣難過。彎刀背在背上,一點也沒有出鞘的意思,船上所有的人卻都在隨著他的腳步倒退。三個校尉護著崔雲浩站在寬闊的船尾,崔雲浩手裏提著那杆戰槍,目光像俯視大地蒼鷹,不存一分畏懼。

鬼刃七獨眼露出讚許的光來——還算有些武將之風。

鬼刃七的手伸開來,指向擋在崔雲浩身前的那幾個校尉,冰冷的話語低沉地敲擊著他們的耳朵:“走開!我隻要他……擋我者死!”

兩名持馬刀的校尉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是決然之色。赤色的皮甲猛然躍起,窄刃馬刀帶著刻骨的凶狠淩空下劈,如同騎兵在戰場上拚死揮刀劈斬,沉重的刀鋒足以斬斷大樹。鬼刃七冷冷抬頭看那淩空斬下的刀刃,還能展露表情的半張臉上忽然露出殘忍的笑來。

鬼刃出鞘的聲音如同一根長針直刺入腦海,湛藍的刀光薄霧般散開,封閉了視線所及的空間,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兩隻握刀的手臂帶著一股血尾巴橫飛出去,身體還在空中的校尉甚至感覺不到失去手臂的疼痛。隨後,更明顯的感覺從下肢和腰部傳上來。他們看見自己斷成幾截的腿帶著濃稠的血飛在半空——這是他們在世上見到的最後景象。

水手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麼兩條生龍活虎的漢子,就那麼輕易地被切碎了?鬼刃的刀尖指向崔雲浩。那個帶劍校尉仍然站在他麵前,可是握劍的手卻禁不住在顫抖。

“你還要別人替你送死嗎?你逃不了的。”鬼刃七冷笑。

“死麼?”崔雲浩忽然想笑。他躲避了那麼久,犧牲了那麼多忠心耿耿的手下,這一刻最終還是來了。他按住站在自己麵前那個帶劍校尉的肩頭,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後。“將軍!”校尉茫然地叫道。

崔雲浩背對著他擺擺手:“總要留個送信的吧。”

崔雲浩緩緩擎起自己的戰槍,好像它有一千斤的分量,手掌握住槍尾壓在腰間,整個身體繃起來,像一張滿弦的弓,勁力凝聚在槍鋒。

——排雲槍勁!難以置信,鬼刃七的呼吸竟然急促了,早已麻木的那半張臉針紮般刺痛起來。鬼刃七咬牙,他被崔雲浩的槍勢激怒了。鬼刃一振,鬼刃七踏步向前,強烈的氣勢凝聚起來,讓人無法呼吸。崔雲浩把腰身壓得更低,排雲槍勁一觸即發,準備迎接隨之而來的猛烈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