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還未曾聽到北藺侯接下來的話,至少他也未曾看到當他義無反顧抱著薛妗飛上屋簷靜靜離開時,北藺侯臉上略略癡怔的表情,索性他這一生怕是再也不會回長安,故而這些事他也就再也不會知曉。
這是場鬧劇,卻足以讓北藺侯千古留名,青史流芳,姬叩的冷靜從容,甚至是縱容幫襯,不過是因為他深知這位叔父的作風,也如寧玘所說,他亦想知道他這位寵上了天的貴妃,對他是否有那麼一點真心,一點就好。他看著寧玘那樣決絕的離開,看著薛妗對寧玘的那一腔柔情,忽而覺得這同德殿似乎冷得像冰窖。他有些嫉妒寧玘。
他曾有過許多女人,卻隻是因為他是個君王,他的身份便足以讓天下的女子趨之若鶩,而寧玘不過一介布衣,最顯貴時亦隻是個傀儡,而他卻能輕易找到一個真心愛護自己的女子,從他少年,到如今弱冠已過數年,總有或明媚或嬌豔的女子真心為他,而自己似乎強求了這麼多年,什麼也未曾得到,就好比,嫦辭的心。他緩緩起身,看著北藺侯在他麵前跪倒,他不由還是瞥見了旁邊臉色白得像紙一般的嫦辭,她盯著空落落的屋簷,微微失神,他咳了兩聲,沉聲道,“叔父這道奏折,上得動靜未免太大了些。”她這才回過頭來,輕輕淺淺的望向他,又瞥過階下的北藺侯,不由冷笑。
“老臣死罪,但請王上聽臣微言,此舉實乃無可奈何。”北藺侯一改往日雲淡風輕的模樣,恭恭敬敬跪在姬叩麵前,策馬永巷恣意張狂的那人仿佛並不是眼前這一個。
姬叩揉了揉額角,似乎很是疲憊,他自案上拿起兩本奏折,略略翻了翻,那是端方正直的顏體,一字一句進盡忠言,“和棣十五年,孤王下旨斬殺鄔頤,後因貴妃之故改為賜毒酒自盡,準予喪葬之禮,不出三日,叔父便遞上這份呈表,說是要寬和馭下,善用人才,更提出對鄔頤黨羽中能者加官進爵,孤王尋察舊籍,發覺先王一朝薛相謀反一事,叔父亦對薛相後人照顧有加,才使薛氏獨女逃出生天,避居滏陽,叔父多番憐憫罪臣,與孤王,與父王作對,實在是叫孤王不解了許久。”
他放下奏折,從玉階上緩緩步下,夜風入殿,吹起他衣衫一角,他似是無意掃過殿外諸多將士,牽動嘴唇,一抹笑輕微的不易察覺,“若不是叔父這第二道險些被忽略的奏折,孤王怕也無如此把握,任由你率軍直入宮廷,何況還有個寧玘,我的王兄。”
殿內本是鋪了平整黑玉磚石,北藺侯直直跪著,腿腳早已麻木,他不由苦笑,揉了揉雙膝,這些年雖殫精竭慮得活著,可這幅身子終是不如從前了,當年在同德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未曾像如今這般酸痛難耐,若是當初他繼位為王,或許她便不會一心要離開他,一心成為先王並不寵愛卻能權傾一世的夫人,成為他隻能恭恭敬敬隔著簾幔道一聲弟妹的人,可惜她執著了一輩子,費盡心思害得先王子嗣凋零,千方百計保住自己兒子的世子之位,風風光光的做了一國太後,最終卻被自己的兒子厭棄,她為他做得所有籌謀,一一成了如今他的絆腳石。
“老臣隻能以侯府滿門性命相諫,自古君為臣綱,凡天子令,莫不施行,丞相乃國之肱股,雖權傾朝野,卻也隻能為王上所用,論才學品行,前朝薛賦可謂其中翹楚,以叛國罪論處本已有莫須有之嫌,太後一意孤行,將其滿門抄斬,若不是臣極力維護轉圜,隻怕連這一獨女亦早早逝去,雖今日她紅顏早逝,到底也通曉了世事多年,總比懵懂不知便撒手人寰要好,”他覷一眼嫦辭,複而緩緩道,“本朝鄔頤,城府極深,其門下門客三千,朝中與其私交密切的大臣自成黨羽,鄔頤出身寒微,有如此成就已屬不易,故而再多籌謀,包括貴妃入宮,莫不是為保全他這一生榮華,然僅因王上疑心便殺之,臣惶恐,王上已有當年太後之相。”他深深望住姬叩,等待沉默許久的姬叩回複,而姬叩把玩著案上朱筆,久久未曾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