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孤繼位,夙興夜寐,未嚐不殫精竭慮,拳拳以事國政,稍有進益,妄動幹戈,自矜功伐,使民流離,致使天命不佑,後位空懸,惜其鄙國宗世之女,嫻靜有加,庸弱有餘,焉能敬呈宗廟,禦臨六宮,母儀天下,素聞貴國聖德公主未有婚嫁,不許人家,琅琊一別,常憂思難忘,輾轉反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國之尊,求娶聖德,結秦晉之好,息幹戈繚亂,塢息兩國,睦和相安,永以為好。”
這一手飄逸的行書,除了那個人,再無他人。
他的條件也很清楚,我出嫁,他退兵。
我支撐著書案勉強站住,拿起桌上父王寫了一半的回書,那字力透紙背,頓筆處是碩大一點磨漬,“塢國軍士,必當戰至一兵一卒,以婦人故,豈不荒唐!”依稀還是那年,父王醉倒在琅琊園裏,我逼問他對母妃的真心,他鬱結於胸,虛弱的躺在鹹華殿裏,他撫摸著我的頭發,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父王不會讓你離開。”此言一出,便注定了這一刻沙場上千百的將士伏屍馬蹄之下,也注定了此刻在楚州生死難依的荀攸。
我轉身望向門外,父王的身影在偌大的宮宇之間顯得那樣不堪一擊,他這一生從榮至衰,擁有過的詩畫江山正保守幹戈之苦,愛過的女人早已湮沒在後宮深寂的庭院裏,婉娘說父王近年來夜不能寐,寢不能安,午夜無聲之時,常隨著夢魘醒來,獨坐直到天明。
我目光呆滯,怔怔看向那張冰冷的王座,撕掉了父王未寫完的回書,一步一步挪到了寢殿,不出我所料,婉娘已然等在門口。我示意四下退開,她這才上前,忽然發覺,連她的臉上都已有了些許細紋。
“息國要我去和親。”
婉娘不語,我一笑,“你知道?”她點了點頭,旋即又連忙解釋,“王上沒準,相國大人也是這個意思。”我看向殿外凋零的花草,天上淡淡飄著幾朵浮雲,有雁南飛,點點似沙礫。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空中飄來,那樣渺遠虛無。
“我願意。”
婉娘一驚,臉色大變,語氣也不再恭敬,“你不能去,王上絕不會答允息國,息王居心叵測,息國如龍潭虎穴,而且公主與荀將軍早早就有婚約,雖無明旨,可滿朝文武誰人不知公主與荀將軍乃天造地設的璧人,王後曾經叮囑奴婢好好照顧你,有奴婢一日,公主就不能遠嫁!”她義憤填膺,我卻置若罔聞,淡淡瞥她一眼,轉身離開。
“那姑姑就自己到掖庭領白綾三尺吧。”我一步一步走得無比堅定,隻聽見她在背後已然急得跳腳,仿佛已經落淚,,我未曾回頭,隻是往前堅定走著,“姑姑不妨幫我勸勸父王。”
我空承公主之名,不能為君解憂,此為不忠,不能寬慰高堂,此為不孝,不忠不孝之輩何以食君之祿,何以受萬民朝拜,我是公主,那便要像個公主,有著一國公主的擔當與責任。
未至晚間,禁衛軍已然圍住了我的寢殿,森然肅穆,父王未曾出現,宣旨的是婉娘。
“公主頑劣,徒添孤之憂思,著禁衛守其門閥,禁足三日,無詔不得出。”
婉娘說父王發落了近前侍奉的幾個奴才,卻獨獨不追究她的責任,她於他有愧,今後有關邊疆戰報,便一律不準說與我聽,即便是有關荀攸的消息。
父王他真的做到了不讓我離開,固執非常,一絲回轉的餘地都沒有,數日以來他隻讓婉娘傳過一句話,“荀攸未死,一身何能二嫁。”
我麵如土色,不是不曾擔心過他,也不是不曾揉碎了心腸,少年相識,我早已認定了他,這一生生死相隨,可那時戰火未燃,父王未老。
“你若嫁與旁人,我必千軍萬馬討你回來。”
那不是玩笑,是我與他的約定,我也曾執著他的手珍重許下諾言,這一生,非君不嫁,春日裏桐花飛散,落得少男少女滿身,那隻是旭日裏淡薄的清風,此刻蕭關白雪皚皚,淩厲的北風摧枯拉朽,這份情愛顯得那樣單薄無力。至於那息王,隻是那日琅琊園無關痛癢的幾句交談斷不會讓他對我上心,他那息國如此龐大,也不會連個可堪為後的女子也找不到,他不過是想讓天下人知道,今非昔比,隻要他願意,即便是他國國君視若珍寶的東西他亦能奪之。他要立威,自然需要有人犧牲。他睥睨中原欲入主天子的大正宮,塢國隻是第一步,將來會有的更多女子為此折損一生幸福,而我不過是他偌大後宮裏的一個,王後之位又如何,試問天下君主,又有誰是真心對自己的王後,王後隻需賢良淑德,對於君主的尋花問柳淡然一笑。
這是女子的宿命和悲哀,我一直希望我會是個例外,畢竟有個那樣的父王,畢竟我還有個荀攸,可當天命來時,我竟連招架之力也無。我忍下淚水,遙遙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