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回想時仍會輕輕微笑,不是因為那回憶有多美好,而是因為某個人曾陪著我從稚子到華年正好,此後,他陪我一起變老。
南風吹開鳴煙閣前細碎的桐花,他取了本古籍隨意翻看著,我對著一堆晦澀難懂的古文頭大如鬥,坐立難安,他挑眉閑閑瞥了一眼,轉而繼續翻著他的書,我叼著筆頭看他,心想若是那桐花落在他身上會不會就此消失,化入他的肌膚,渾然一體,不由便看得發了癡,毛筆咯噔一下落在宣紙上,染出碩大一點墨漬,他這才會抬頭朝我看一看,無奈搖頭。
“這本古樂譜是先秦的孤本,我托父親從張禦史那裏要過來的,雖說張禦史不通樂理,可這本孤本也算古物,值上不少銀子。”
他將手裏的書嘩嘩翻出聲響,有意無意來覷我的神色,不知從何時起他摸透了我的習性,於樂譜的收藏之上我向來十分癡迷。如今更是恨不得一把捉過的手奪下樂譜,心裏憤憤。
“太傅自己是個老學究,便指望人人都像他那樣能倒背論語道德經麼。”我索性擱下筆,麵色不愉,“你也來幫著他。”
他不由更為無奈的笑笑,將那本書輕輕放在了我的手裏,溫柔眉眼,“我隻是說,你要好好珍惜我的心意。”他的手微微潤濕,握在我的手上像太液碧水輕輕拂過,他清亮的眸子裏清晰倒影著人影,我知道,那是我。
“阿曛,”他輕輕喚我,我回過神來,他卻抽開了手,將書晃了晃,“我說的是書。”他故作不解得望著我,我不由紅了臉羞赧舉袖遮麵,心裏卻是一陣失落,君臣之分,有時即使玩笑也隻能點到為止,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他喚我阿曛時,我很想悄聲答應,再輕輕喚他,阿攸。
那一段日子,我的心事比枝頭的桐花還要茂密雜亂,時常手裏拿著玉蕭卻不知該如何吹奏。
直到那一日,我淋了雨得了風寒,父王便留我在寢殿休息,打發走了夫子,其實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病,是我想偷上一回懶,便故意多咳嗽了幾聲,醫侍亦頗為懂事的順著我的意思說了下去,又開了幾副藥,說是讓我好好修養。父王有要事在身便匆匆離開了,我躺上臨窗的美人榻,許是五月的陽光太過慵懶,我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恍惚中聽見窗外有人聲,低低細語,很是熟悉。
“叮囑過多少次,不可貪玩,你就是不聽。”
那聲音輕輕柔柔,像是若有似無的春風,我翻了個身,神思恍惚。良久的沉默,當我以為不會再有聲音時,那個低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阿曛,你怎麼這樣傻……”
“阿曛,我喜歡你。”
我腦中轟然一響,猛的睜開了雙眼,急急推開窗,他一驚,往後連連退了幾步,我清晰的望見他的臉上由微白漸漸泛起酡紅,陽光下明豔不可方物,我聽見自己略帶顫抖的聲音猶疑,“你……你……”
他卻恢複了常色,一步一步走上前,握住我搭在窗邊的手,深深把我望住,一字一句,鄭重說出了那句話,那一刻,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刻。
“阿曛,我喜歡你。”
他的臉似乎開始模糊,馬車的動蕩漸漸劇烈,我扶著沉重的頭起身,斐寧正竭力往我身下墊上褥子,我有些失神,原來,這又是一個夢。
“阿寧,到哪兒了。”
斐寧聞言轉過頭來,挑起簾子向著馬車外詢問了幾句,臉色卻不是很好。“回公主,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到……”她欲言又止,我不禁生疑,蹙眉看向她,她頓了頓,有一絲猶豫,“楚州。”
心下一沉,不由微有慍色,“不是吩咐了繞過楚州麼。”
“息國傳來的消息,婚宴……就擺在楚州。”她小心覷著我的神色,有些慌亂。他竟這樣安排!好一個息王,他必是知道了我與荀攸之間關係匪淺,故而故意將婚典設在楚州,我那封信裏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於苑都行禮,他私自改設在楚州,而荀攸作為塢國大將,勢必要出席……
他在向他挑戰,在嘲諷他,在扇父王一個狠狠的耳光,至於息王對於我的心思,想必也是想給我個下馬威,他手裏有我的命脈,今後我於他,隻能是言聽計從,息國的大軍囤積在苑都之外,隻需他一個號令,便能立即開往楚州,將雲集塢國顯貴的楚州夷為平地。
可這些都遠遠比不上我見他一麵所需要的勇氣,曾經那樣深刻的相許相知,我花了這樣大的力氣要他死心,我不能因為自己演技的拙劣而前功盡棄,我知道我定然控製不了我望他的眼神。
我望著前方,車輪滾滾,楚州的城門漸漸顯現,路邊尚有戰爭留下的痕跡,也許就在幾日前,這條路上遍地屍橫,鮮血染盡,如人間煉獄。但此刻微風輕拂,城門上的紅燈籠透著喜氣,果然,隻要精於偽裝,還是能能夠騙過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