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王的回書很快送達，在我出嫁前三日，和信一同送來的，還有塢息兩國邊界的一幅地圖。朱筆橫鉤，圈出苑都與楚州，隔開銅陵，“歸還此二城，以賀新婚之喜。”
他的字消瘦卻不失風骨，纖細而不顯矯揉，恰如他那雙邪魅狹長的眼眸，懾人寒光仿佛從紙麵上一躍而出，望而生畏。
“夫天意垂憐，得佳人以為妻，公主之尊，必當得嚐公主心願，六軍紅襟，萬民同樂。”
我苦笑，他也還算大度，辛苦奪來的兩座城池竟拱手相送，雖說這本就是塢國之地，但為了攻下城池息國也折損了許多將士，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子，若僅是為了立威於六國，未免也太顯草菅人命了點，他究竟安了什麼心思，我竟越發不解。不過索性他答應了我的要求，那一場婚宴必定驚動六國，而臥病養傷的他會聽見苑都傳來的喜樂鍾聲，聽見賓客往來道喜之聲，然後心裏痛一痛也就過去了。這麼多的債，我來背負就好，待得他重整旗鼓殺敵製勝之後，他仍舊是王都裏皎若銀月不染纖塵的公子，以他的門庭，會有無數女子趨之若鶩，他終會遇見一個真心待他的女子，會安穩過完他的錦繡年華。
沒有我，他一樣很好。
眼角生疼，我拚命去揉著眼睛，拚命忍下淚水，可那眼淚似乎不聽我的話，泠泠淙淙，怎麼也擦不幹。荀攸，是不是我以前太過頑劣，所以上天執意要我獲得懲罰，我接受了，可為什麼，這樣疼呢……
子時的更鼓敲響，喜娘捧著鳳冠霞帔魚貫而入，周遭早已是赤紅一片，我端坐在纏枝蓮紋的銅鏡前，看喜娘將我的長發挽起，一層一層挽作高髻，雲鬢嵯峨，十六幅琉璃紅寶攢珠的金釵一一點綴，正中央是息王早早送來的赤金鳳釵，丹鳳銜珠，口中垂下墜玉映在額前，與梅花花鈿相得益彰。
斐寧替我穿戴好嫁衣，跪伏於我腿側，忍不住聲淚俱下，“公主，息國苦寒，斐寧願常伴公主左右！”我置若罔聞，抬腳便要走，她卻扯住我裙裾，身子幾乎伏在了地上，“公主！”
“別鬧了，息國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冷冷道，她卻低頭垂泣不止，死死抓住我的衣裙，“想清楚了？”她膝行至我跟前，重重磕了一個響頭，“想清楚了。”
我沉默無言，隻是輕輕扶起了她，將手裏的蓋頭遞給了她，她破涕為笑，上前替我蓋上蓋頭。
鋪天蓋地的來往恭賀聲襯著鮮紅一片，吉祥如意的花紋遍懸，而我卻隻覺得諷刺，這是一場注定遺憾的婚姻，這幾聲祝福，又有誰是真心道出，王上麵色不鬱，新娘鬱鬱寡歡，遠方的新郎意不在酒，一切，都寫滿了荒唐二字。
父王牽我上車的手很是冰涼，湘姒被禁足，削去了位分，因而主持宴席的是繁音殿羲和夫人，她慣不會爭寵，故而從母妃在時她便一直是個不溫不淡的夫人，卻也長久至今。
“晚曛不能承歡膝下，於心有愧，還請和母妃代為照看。”
我掀開蓋頭，握著她的手，她點點頭，淚已朦朧，“好孩子，可苦了你了。”我慘然一笑，放下蓋頭，任由婢女扶我進了馬車，斐寧輕輕依著我，似乎有些發抖。我按住她的手，輕輕一拍，“息國不是龍潭虎穴，我好歹是王後，咱們的日子，不會太苦。”
我輕輕笑著，忽而一頓，扯下頭上的蓋頭，抓緊了斐寧的手，有些慌亂，“繞開楚州。”
我有足夠的勇氣來麵對天意，也有足夠的勇氣與他決裂，可我沒有勇氣看他一眼，他那溫柔似水的眉眼，比三月的春風還要暖，他明明沒有笑，可那雙眸子清澄，無端端讓人沉淪。我怕我隻需遙遙看見他的身影就會頃刻失去所有勇氣，心裏那道城牆轟然倒塌。
那麼，讓我們生別，至死不見。
重整紅妝，我是息國的王後，至於晚曛隨著那日的桐花飛散，那一日我一身紅衣似火，竟是我在送別我的懵懂少年，送別曾經的天真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