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都道是那趙秉川妙手回春,救回了崔家大姑娘。
惟有崔嫣自個兒知道,那晚她果真是如趙秉川所說的“魂兒都已離了身子”。老話說人死如燈滅,彼時她真覺眼前所有光線頃刻一暗,一片烏漆抹黑,本就虛弱的身子宛若一抹風兒,輕飄飄浮上了半空,待有了三兩分的意識,睜開眼,眸子前仿似蒙罩上一層釉過的薄暮,雖不清晰,卻能真切看到一屋子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兼之哭哭啼啼的人。
與此同時,還有病榻上肌肉萎靡,肢體僵結,五官變了形狀的自己。
這個是自己?
原來死者是這幅模樣,她捂住胸口,卻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縱使不挨近不觸碰,也覺得涼意襲人,冰冰硬硬,沒有一點兒活氣兒,宛如紙折成的一具假軀。
她看得呆住,甚至顧不上驚懼自己已經“失魂落魄”。
雖然自個拖累了家人許多年,雖然爹對自己不算親熱,許氏不是自個兒親娘,但原來自個兒離世,他們也並不快活。再望向哭斷了腸子的養娘楊氏,崔嫣突然對人間產生極大的眷念。
若是自個有結實的身子骨兒,若是性子再活潑些再討人喜歡些,也許家中人不會等到自己死了才不舍難棄、表露溫情罷。
她原先對於死這件事感受並不深,隻覺花開一季,凋了便是凋了,今日不枯萎,明兒指不定也要被摘下,隻盼著臨死時不要遭太多病痛磨折。可這一刻,她卻猶豫了。
隻是這麼一瞬間的強烈的遲疑和悔恨,她的耳邊陡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還願不願重新活一遭?”
這聲音似男非女,渾厚滄桑,卻又溫和潺潺。
這話讓崔嫣從滿腹的悲悵中醒轉,甚至管不了同自己說話的是個什麼東西,也沒有猶豫太久,想要張嘴回答,發現半個音都發不出來,但肚子裏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卻如飄蕩出來:
“我——願——意。”
那聲音又道:“你家祖輩廣善厚德,積下因緣,故賜你這一代兩條重生再世之命,第一條命已返還予你家,如今便是你這條了。”
她一怔,還未琢磨清楚這話意思,身子仿佛一箭穿心,被什麼東西貫穿了一般,激烈晃了兩晃,一下子跌了下去,撞進了自己的肉軀中。
她知道,這是她第二回性命。不管是誰給的。
崔家大小姐大病一場,來勢洶洶,崔家以為是熬不過去了,連棺柩後事都備置齊整了,可幸小妮子一口氣兒又悠了回來,一夜之間,由死複生,甫一睜眼,便似痊愈,竟還咕咕喝了小半碗白稀粥,接著身體一日好過一日。
這神跡一般的事情漸漸傳至彭城,叫人嘖嘖稱奇。祭天日一到,便跟著崔家上下出門踏青,順便去城隍廟祈福。
本來崔員外是想叫著閨女兒遲些日子再出門的,怕又不小心禁了風寒,釀成大禍。可崔嫣卻笑說:“已是陽春之月,日頭漸高,如今養娘睡在我隔壁,連我的咳嗽聲都聽不到了,女兒再不會像以前那般弱不堪風了。”
楊氏點頭附和,崔員外也隻好應承。他暗察這女兒自打身子康複之後,連性子也變了不少,雖沒有二閨女崔妙那般聒噪,但時常主動與旁人講話,交談之間,麵上時有笑意,還多了些女兒家的小舉止,不再似昔日那般木木呆呆。
是日天氣甚好,崔嫣隨父親、許氏、崔妙兩姊妹、崔棟以及碧娘分別兩輛登了驢車往城隍廟轅輪滾滾地奔去。
甫下車,小嬋舉了油紙傘替崔嫣遮好頂,跟於崔員外等人身後緩緩進了廟宇之內,先入寢殿拜了城隍老爺與城隍夫人,又三兩散開,各自巡遊起來。
彭城內的城隍廟乃城內百姓於祭天日的主要去處,每值這幾日,廟外一條街都是小販走卒、雜耍班子雲集,熱鬧非凡,域外境內的新奇貨色都拉了出來集中一塊兒,勾引了不少難得出來放風的閨秀公子哥兒。
崔嫣同父親知會了一聲,得了許可,與小嬋一道去廟內的湖心亭與九曲廊轉悠了一圈兒,待足下有些乏了,才歇住,在廟內天井揀了塊幹淨的遮陰處坐下來。
正歇得正好,碎步漸近,崔嫣循聲一望,是二妹崔妙。
小嬋容色一怔,低頭看了眼大小姐,卻見她麵色淡然,並無起伏。崔妙過來,手中拿了兩串捏得活靈活現、五顏六色的泥糖人,一支遞予崔嫣,輕輕道:“我方才在外頭買的,特地給姐姐買了一支,看姐姐喜歡不喜歡。”
小嬋脫口道:“這東西髒,小姐吃不得,仔細又染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