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是別人,竟是睽違已久的蘇鑒淳。
實則今日崔嫣已是聽到蘇家來了人,也望見了蘇佑合身影,卻並沒見到蘇鑒淳。
到底與蘇鑒淳的姻事未了結,那本該是自己家翁的中年男子遠遠也是瞧到了自己,崔嫣本欲上前去打聲招呼,行個禮數,不曾卻見蘇佑合眉眼有些躲避,匆匆撇過臉去,並不看自己,頓才意會。自從出了家門,入了甄府,縱使明麵上是洛郡夫人差人來求,自己怕也是得了蘇家的不喜。
就算甄世萬不使手段替自己解了這婚約,怕那蘇家如今也不見得十分抬愛自己。蘇佑合與甄世萬差不多大的年紀與位份,一般的要麵子,現如今見了當使女的未來兒媳,又怎會眾目睽睽下親近攀扯。
蘇鑒淳還未及啟程前往淼惠,隨父一同來捧馬顯祖的場,同其他子弟差不多,稍事攢足場麵,到了時刻便入了內門,正是在天井內轉悠,一眼瞥到崔嫣正與衙府內的門子問話,見她一身齊整的短襯湘裙,玲瓏耳璫斜花簪,黑鴉雲鬢繞環頂上頰邊,托得膚色白似綿雪,說話之間,唇躬睫閃,目光灼灼發璨,竟比往日添了許多說不出的動人。
這未婚妻子,雖自幼到大見過三兩麵,卻從來不曾看在眼裏,與崔妙相好後,更是容易暗下加以比較,愈覺姐姐不如妹妹有風情,常常遺憾配給自己的不是中意的那一個。
庭訓嚴厲,父命堅固,不得無端悔婚,大的那個棄不得,小的卻也是離不得,也是盤算過無數次日後與崔嫣完了婚,如何再將崔妙迎入門。花燈會那夜之後,崔嫣病危在床,再難起身,崔妙暗自悔恨,好長一段時間不理蘇鑒淳,他雖也有些慚愧,到底還是鬆了一口氣,隻覺一向頭疼的棘手之事也算是解決了。
沒料到崔嫣一好轉,竟是跑出繡樓,去當了那老誥命宅上的奉藥使女,後來蘇鑒淳才從崔妙口中斷續知道崔嫣的心思,不由對這未婚妻生了幾分奇意,又有些怪譎,到頭來,她不比自己少動腦筋想除掉婚約,那個一貫孱歪歪,頭臉都憊於抬了看人的閨中病兒,幾時竟有了這種心氣。
蘇鑒淳偷偷端詳過去,見她問妥了門子,朝那旋廊中段一處門外拐去,不由緊跟上前,追了過去,將手中的紅骨金釘扇一把伸過去擋住她,話中帶刺:“走得這麼快,等了去侍候你家少主子?”
原先他不懂那心頭盤旋的怪譎是什麼,現下才懂,原是記恨。她雖不被他喜歡,到底是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她寧可去別人家當婢,也不願嫁到蘇家,全然就是瞧不起自己。如今,她若是像個低三下四的丫頭,形狀可憐些微賤些,他倒不至於這樣,指不定還要憐憫,但看她裝扮明麗,風風火火,無論哪樣皆比從前勝出許多,竟多少生了些不甘。
崔嫣已快記不得蘇鑒淳的模樣了,此刻一見,眉眼鼻口才重新浸浮上來,與原先記憶中那張臉對上了號,聽他夾槍帶棒,麵露鄙夷,見四下無人,也不作揖行禮,隻將他折扇扒開,眸子一掃,於他麵上滑過,並不言語半句,偏了身子便欲避走。
蘇鑒淳直察兩道雪涼寒光在臉上悠悠晃蕩一回,這神色根本不似印象中的那名弱質女郎,凝住須臾,不甘示弱,又是趕了上前,阻住她前路,唇際一揚道:“你寧當伺候人的下女,也不願當被人伺候的少奶奶,也不曉得你是不是病的年數太長,把心骷顱都堵住了,我活了這樣大,就沒曾見過你這樣傻得出奇的女子。”
崔嫣聽得這奚落,氣得暗下發篩,正當此時,甄廷暉竟是過來了。原他與那馬逢貴僵持難下,皆忖不是好時機,決議擇日再戰後,一人沿路走出來,恰恰見得崔嫣被一握扇的白袍公子哥兒張開雙臂堵了拱門前,頓時又擼起剛剛放下來的袖管子,兩步跨過去橫於二人中間,眼瞳朝蘇鑒淳瞪得足足。
蘇鑒淳瞄多兩眼,登知來人便是京城來的那名聲名昭著的縉紳紈絝,不覺暗下嗤笑兩聲,抱了拳,麵上雖客氣,口氣卻是蔑勁十足:“甄少爺,貴府這名良婢,恰巧是在下未過門的妻子。”
甄廷暉稍事一怔,態勢卻不弛,見這青年男子竟然就是崔嫣的未婚夫婿,白眼一翻,抱了臂無賴道:“那又如何?她臉上又沒曾刻了你家名字,我管你是她夫婿還是她爹爹!既如今在我家做活兒,便是我甄家的人!”說著又回過頭去,朝崔嫣道:“你說,他可是對你不規矩?有我在,你休怕!”
蘇鑒淳瞥了一眼默然半天的崔嫣,隻當她必定會小事化無,支吾過去,卻見得她眉頭一聳,唇兒一蠕,也沒曾遲疑半刻,抬起一根臂,竟指著自己對著甄廷暉告狀:“這人攔了我說些烏七八糟的醃臢話,非不讓我走,還毛手毛腳,若非避閃及時,少爺來得準,他定要使更是肮髒的下流手段。”
甄廷暉一聽大怒,方才與馬逢貴的那堆火本來就還沒消停,此下又犯毛病,將蘇鑒淳猛推一把,呸道:“好哇,你這不要臉的登徒子,連我家的人都敢調戲!”
蘇鑒淳畢竟年青,哪禁得起這番挑釁,到底武場科舉出身,又比甄廷暉長一兩歲,頓將他伸過來的手指齊齊一捏,反手製住,卻念著他父到底是京官,不敢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