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外頭自有一番架勢,裏頭更不似凡境,順了宅內中路行去,愈走愈是寬敞明亮的另番天地,沿路皆是蜿蜒曲折的長廊,碧波泛粼的湖池,傲俊挺拔的神殿,雕畫刻景的甍宇。
正及庭中花園,轉過護株欄,崔嫣聽前方傳來訓斥之聲,前後兩名擔架僮仆足下一停,幾人統共循聲一望,見一名王府下人打扮的小婢跪於青石地麵,雙手抱耳,由麵前一名青服年輕男子左右開弓地甩大耳刮子,乒乓之間,小婢連連叫擾,又不敢閃躲。旁邊的府中管事婆子與另幾名丫頭不敢多事,僅覆手縮在一邊,如蒙大禍,神色慌張,偶爾偷抬眼皮兒,朝那打人男子的後麵身影驚恐瞟去,隻待落玉滴盤的洋洋脆脆聲音傳來:
“皇兄總不在家中,你們就翻了天,也不曉得留在家裏的主子是怎麼管教你們的,我看不殺雞儆猴,日後別的客人上了門,你們還得給皇兄丟大臉!”
那青衣男子回首一看,得了眼色,將地上人拎起來,那使女知道其人心狠手辣,忙是啼哭起來,衝過去求道:“郡主,郡主!奴婢知錯了!郡主饒過奴婢罷!”
那青衣男子又是一巴掌摑過去,將小婢打翻在地,伸了指,斥道:“大膽!竟敢衝撞郡主,又加一條罪狀!”一開口,聲音恁的棉細,不似男子音渾,再端其麵孔,鬢頜不生寸草,肌理細膩,五官尤其精細,堪比女子猶勝三分,分明是個宦官之身,恰是齊王府上的閹奴。
崔嫣一震,朝甫才講話那女子仔細望去,隻見一名宮裝美少婦懷抱一隻雪白狸貓,方知這語調甚慵卻是透了股厲勁兒的女子竟就是齊王愛女,皇帝原本欲意賜於甄世萬的續妻。
這坤儀郡主雖是帶寡之身,卻穿得桃紅柳綠,豔光不可叫人逼視,恰梳了個高高的桃尖頂髻,中間穿插了根雙鸞鳥牡丹簪,一身實地紗通袖宮袍,朱膘綢帶係托一具一掐便折的纖腰,削肩彩臂之間,繞掛了一圈披帛,雖已是徐娘之年,畢竟沒生養過,落得一身羊白玉膚,半條皺紋也沒有,同在室處女比較,又多了幾分韻致,此刻宛如慈母育兒一般安撫臂中狸貓,儀態雖是溫雅慈柔,嘴裏卻是下了狠令:“鄒仲安,怎麼還愣著不動?這忤逆下人,縱是去填了塘,也是糟汙了我皇兄家的荷花兒。”
那名喚鄒仲安的宦人再不猶豫,隻拖起小婢便朝園邊的荷花池子行去,一時嚎哭驚咋,萬分淒厲。崔嫣甫見王府便撞得這一幕,驚忖京城名戶貴門果真家法至嚴,這下女也不曉得是犯了什麼天大之錯,竟當場就要被這郡主行私法,再憶甄夫人對待宅中僮仆,相形之下簡直就如同觀世音一般,正是此際,又聽得匆匆腳步斷續傳來,隻聽一華服俊婢斥阻住鄒仲安,攙了另名中年婦人行近。
這名婦人頭戴鬏髻,裝束與顏色較坤儀清雅些許,卻也是織錦通袖袍與繡金馬麵裙交疊,貴氣凜人,不讓一分,論眉眼口鼻,崔嫣瞧在眼中,竟與繼母許氏很有幾處相似,皆短眉細眸,身形圓潤,但到底是王妃,氣質喧眾,加之妝發得體,也自有一番姿態。果不其然,除卻坤儀,眾人包括那鄒仲安皆紛紛俯腰下跪,口呼娘娘。
那寧王妃本就介厭這聲名狼藉的郡主與自家夫君昔日傳於皇親間的亂倫豔事,自打坤儀前幾日上門住下,早就窩了好幾日火,胸中塊壘不得發泄。眼下見狀,指近婢去問詢,才知原是坤儀帶來的西域大狸貓兒在花園奔玩,撞倒好幾壇盆栽,恰幾名王府下人正在園中料理植卉,一名不知情的青年婢子正是驅趕這畜牲,恰被隨後尋寶貝而來的坤儀撞個正著,就時便叫鄒仲安揪了那婢子打罵一通。
寧王妃根本不管到底是不是自己府上的奴婢犯錯,這樣一聽,分明是這身份高貴行舉下賤的騷狐喧賓奪主,端起主家架勢作威作福,代自己料理起奴仆,連日怨氣再是製約不住。她與那許氏皆為許家出品,雖一個嫁予皇親,一個嫁給布衣,到底秉承一脈,脾性雷同,此刻隻抬起手,指著那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婢子與一幹抖抖索索的婆子丫鬟道:
“我瞧你們走出去也是丟了王府的臉,還真是不死也沒用!任由一些稀奇古怪、狗拿耗子的外人欺負,腦子轉不過彎兒,連嘴巴都不懂得怎麼使擺了麼?”
坤儀臉色一變,將那貓兒遞予鄒仲安手裏,嫵媚鳳眼勾起,愈發倨傲:“皇嫂說哪裏的話,我怎麼就是稀奇古怪狗拿耗子的外人了,我與皇兄血脈相承,感情匪淺,自幼便是養在老太後身邊一塊兒長大,皇兄替我攀禦園裏的樹摘荔枝時,皇嫂還一個人在自個兒家中的繡樓哩……如今難道幫他管個下人還不成?”說畢又是追諷:“若是皇嫂管得好奴婢,我也不必費這個心思。”
齊王乃太後尾胎末兒,世間無兩地疼入心坎兒,先皇在世時,這太後都是不遺餘力地勸諫將這幼子立為儲君。迄今尚有流言道當今皇帝登基之後,這老太後很有段日子都是垮足臉,虧皇帝也不怪這母親偏心,又很下了些孝順功夫,才叫老太後臉色寬緩。無奈老太總覺虧欠了齊王,生怕皇帝患了癡呆,每隔兩日便提醒聖上就這一名同母胞弟,切勿忘記提拔嘉許。
因著愛屋及烏,坤儀自幼也是常被老太後召進宮樂聚天倫。她雖在外麵刁縱,但得了父王叮囑,對著這祖母卻是巴心巴肺地承歡討好,甚得老人開心,故此有時一留便是好幾月。寧王也是長於攀結的裏手,時常去太後宮中走動,雖坤儀為氣這嫂子說得渲誇了些,兩人確實也相識於少,算得上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