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後,借了未落的寥寥月光,行至背街,直走到尾,正見三道黢黑投影地上,拉得長長,還沒來得及待崔妙上前,中間那人便是一個箭步,上了前,左右兩人亦是迅速跟上,將那人貼得牢實,又左右張望,眼神極是警醒,手一沉,滑至鼓囊腰際。
崔妙先前在家中,扒在門板兒後頭見過一回這尚無名分的姐夫,彼時這男子帶著老仆,著寬袍博帶的紺青便服,態度悠然得很,因是索要姐姐,對著爹爹說話態度也是從容客氣,倒是像個不慍不火,溫善閑適的博學儒士,今日卻是一身帛黑的窄袖騎裝,蛛紋腰帶,腳踏絡鞮,頭戴貉帽,外披一件禦寒的萬字紋皮裘鶴氅,修得人極是挺拔魁梧,因著由城外馳馬趕回,經了風霜雨露,下頜腮幫冒出茬茬胡渣,一雙眸與那日截然不一般,也不曉得是不是天氣緣故,竟是摻了些肅殺之氣,雖是在巷尾灌了一夜冷風,反倒是滿額大汗,一臉赤漲,半邊頰上的巴掌紅痕還不曾褪得幹淨。
那兩名隨從一眼望見崔妙後頭跟了個年青人,臉色一變,其中一名立時將腰纏之物一握,迅猛兩步上前,抽出家夥抵於梁俊欽腰後。
崔妙急道:“莫傷他!今夜是俊欽哥哥給姐姐接的生!”
甄世萬暗中揮手,那人猶是不放心,雖是收了武器,卻將梁俊欽逼得緊緊,餘下一人則快步行了巷口去望風,隻怕兩人誤了行蹤,不慎引來人。
梁俊欽瞟這兩名隨從皆是寬膀熊腰,粗手大腳,長革靴,綁綃頭,乍看似是跟著主家出來經商的普通長隨,卻個個孔武有力,眼如鷹隼,步若豹虎,十分明察精明,分明是有武藝在身的虞侯相貌,不覺又是明了兩分,諷道:“原甄大人尚存幾分孝道。”
甄世萬沒功夫跟他廢話,見他由部下製住不能動作,直問崔妙:“現下如何?”
崔妙老實道:“好不容易生完了,血流了不少,嗓子都要嚎破,已是累得睡死過去。”
甄世萬眉間一躬:“不會留甚麼遺症罷?”
梁俊欽在邊上懶洋洋道:“大人且放心,妹妹年青,再大損耗也恢複得快,不比那些空心無力的枯楊之人。”
甄世萬隻聽得崔嫣無礙已是了了心願,見那毛頭小子尚在一旁喋喋不休,冷嘲熱諷,幾個時辰前那一樁又是記上心頭,二話不說,麵無表情便上了前去,一記拳頭揮向梁俊欽。
梁俊欽不料他連聲招呼也不打就突然發難,正中這一倒鉤,且下手不輕,頓覺鼻子一陣火辣,崔妙忙是護了他朝甄世萬道:“大人,這可是我姐姐同你自己孩兒的恩人,你可下得去手?”
甄世萬眼眸斂沉極深,將崔妙胳膊一抓,扯到一邊,使了眼色叫那隨從將梁俊欽兩臂梏住,厲道:“甚麼狗屁恩人!這不要臉的小雜碎趴在我的女人身上,在家嫂靈堂做那下流胚子的事,這筆賬我也不跟你記了,現下就給你結算清楚!”說著便將幾步跨過去,將那隨從腰間的匕首由鞘內抽出,貼了在梁俊欽脖頸上。
崔妙見甄世萬一臉凶煞,並不似嚇唬人而已,那刀兒一轉,已是劃破了皮肉,滲出血痕,一下子躍過去拉了甄世萬氅角,阻道:“你若是殺了這個人,姐姐定是一輩子不會原諒你!況剛剛在洛郡夫人府上,俊欽哥哥也算是幫了你一回,你怎麼是個恩將仇報的人呐!”
甄世萬聽得前半句,已是平息了大半殺氣,卻是餘恨不消,將那匕首重重一把反插回去,又朝梁俊欽腿肚子上泄恨猛踢幾腳,那梁俊欽再是能忍耐,也是痛得彎下腰去,卻又被他將滾邊襖領子一拽,反臂一箍,揪到臉龐下,沉聲道:“曉不曉得上一個沾過她的狗賊是怎麼死的?你若不想當男人了,我便成全你。”
梁俊欽胳膊一緊一酸,幾要脫臼,卻是吸口氣兒,挺直了身子,撇去鼻下殘血,麵色月般皎涼,笑開聲:
“我就是為故意氣死你,如何?我就是見不得你這貌似忠良,腹內奸險之輩拖累了純良女子,又如何?你女人?你不過是用她的肚子生了個你的孩兒,她卻是尚與你甄家無半分關係,你如今娶不得他,放寬了心罷侍郎大人,還有我在。”還不等他回應,又是甩開那武將,傾身附耳,低道:“唔,若是那老王爺如願以償,若是他不忘你這條忠心好狗,屆時,恐怕不止是個侍郎大人了罷,怪道連十三皇子諫上嘉升你為尚書都是瞧不起,原你宏圖偉業遠不止此啊大人。”
甄世萬見他竟有威脅之意,恁不怕死,非但不怒,反倒雙目一眯,覺得甚是有意思:“怎麼,你這口氣,還想舉發我不成?”
梁俊欽嗤笑一聲:“我剛將嫣兒骨肉送到這世上,難不成不到半會兒,便要害她骨肉成了個無親爹的孩子?若是你,這種下九流的蕪雜手段,使得再多也不覺甚麼,可你記住了,我永遠不是你。”
崔妙雖聽不大明白二人對話,見梁俊欽句句帶刺含沙,唯恐又將對方激怒,隻偷偷瞄向甄世萬,卻見他聽了這話,斂了聲,哈哈一笑,上前將他臉頰啪啪拍了兩下:“對,說得對極!你永遠不是我,所以她一輩子也不得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