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徙幾日,新皇頒宣明文書,遣派天子使臣下往甄邸,親賜雲鶴錦玉軸,加了一品國夫人之誥命榮稱,另追誥贈崔氏亡母為恭人,位從四品,將洛郡夫人的彭城棺墓遣專使移至青州,入夫家祖祠,堂皇裱繕,至此一門女眷榮耀到頭。
那五色玉軸編織以絲綢,塑框以雅竹,通覽華貴精美,鈐有天子印鑒,該是天下人夢寐之所求,無奈崔嫣捏了在手,卻不快活。
她豈不知如今手中攥著的這大把,他是如何換回來的?
他替她掙得幾多光耀,便覺予他肩上多壓了一層。
待喜慶過了,甄世萬見崔嫣尚無悅意,當她別有所求。她曉得現下朝局初穩,齊王攝政正是用人,他是舊屬更離不得官場,也不願多說些言語分他心思,隻道:“你對我好,可是全為了你祖輩虧欠我家,才來還債?”
他料不到她知道這陳年舊事,雖詫異,卻也是卸了心石,笑侃:“要還債,能有百千種法子,不過叫你當甄家媳婦,確最切實際。”正說此際,陡念先前交予她的一筆私產,順口問起來。
崔嫣趁此機直問:“你是想討要回去?”
甄世萬當初給她保管,不過是萬一有何不測,不會流露外人手,現下隻老實道:“你要銀子也無甚用處,交了為夫的一回事。畢竟款項沉,你年紀小,為人稀裏糊塗,存來放去,天長日久,怕遺失了。”
崔嫣別過臉兒去,並不瞄他一眼:“既是一回事,那放在我這兒也是一樣。”他千萬想不到她竟會一口拒了,哽了一回,複溫和潺潺地指引:“錢放在你那兒,搭不上半點用處,哪一戶的婦道人家管銀子?又不是賬房先生。丫頭,你可別愈來愈歪了。”
崔嫣反嘴:“誰說沒用處?不就是區區一點銀錢麼,我拿了去予俊欽哥哥投產醫館了。”
那是他大半生的心血,豈是區區一點銀錢,放在她手上倒無謂,扔在那臭小子手上卻是怎麼也想不通,甄世萬一口陳年老血不曾湧上來:“你莫不是跟我開玩笑罷?你將我的銀子,全給了別的男人?”
她自是跟他玩笑,卻仍是不欲拿那銀子,見他濃眉一聳,立時比他早一步搶先變了臉色:“虧你還說甚麼疼我疼得緊,銀子還不如我要緊,既都給了我,還有要回去的道理!你若愛權位貪銀貨,便在京中抱了它們過下半世,我一個人回青州去!”說畢便要扭頭,甄世萬趕緊將她一箍,製在懷前死都不放:“你這不懂事的,把我一半身家都敗完了,現在莫不是還得拿走我另半條命?罷了,我就曉得你這丫頭片子靠不住,當初將產業交了你,算是我瞎了眼,自認倒黴!”
崔嫣這才轉頭過去,言明心思:“你若是罷了官場,沒了俸祿,上下無著落了,我再考慮著還你!”
甄世萬至此算是聽明白了,七彎八拐,全篇累牘盡是叫自己休官回家。素來哪個婦人不盼著自家郎君步步高升,好蒙夫蔭,她這別樣的性子倒也是奇特,隻目下餘事不曾了結,不願予她多說,免得屆時空歡喜一場,隻將她放開,笑道:“好,我也不等著用,全由你打理,你使喚著罷。”
崔嫣見他醒覺,再不得中計,不免又是懨悶。
甄世萬瞧她臉色,兜了她頰:“過些日子,家中又有一樁喜事,先將這繃臉兒扯平了,才好迎人。”
卻說經這一場小風波,雖甄世萬明知崔嫣是故意激人,關於梁俊欽的事卻是烙在了心上,再聽雪杏彙報家中情形,得知那皮厚臉厚的兔崽子一些小動作,如今亦是賴於青州不離,果然是建了座醫堂,施醫攬仆,花的恐怕都是自己給崔嫣的錢銀,也不曉得是妒還是氣,終歸種了個心結。
崔嫣這邊兀念著夫君所說的喜事,卻是萬萬沒料到,竟是甄廷暉回了京城。
雖不過長了一個春秋,上門的這人,卻是今非昔比,近身左右仆從傍身,貨箱行李由車上搬入府上,搬了不下上十來趟,全盤皆由已是管家之相的青哥打理。
崔嫣想自己同甄廷暉有一些說不清楚的過往,如今嫁入甄家,到底有些避諱,不好相見,隻站在正廳廊柱後,悄悄望去,隻見他棉麻衣裰,佩玉青靴,儼然商人作態,個子又是拔高一些,麵上那疤痕雖未消,到底是淡勻了,也不曾刻意敷粉或是用帽脖遮擋,就這麼坦入人眼,雖比不得過往那樣幾無瑕疵的月中容貌,言辭舉止卻較昔日爽直穩重,褪了大半浮躁與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