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那些被父母親人賣給牙婆子,最後淪落風塵,亦或與人為妾,全無尊嚴的女子比起來,她如今衣食住行無憂,全無抱怨的理由。
兩母女說了好一會兒話,亦珍這才下樓去,取了燉盅上來,與母親一道吃了點心。又服侍母親漱了口,這才下樓去換湯媽媽來陪母親。
“媽媽,莫讓母親曉得鋪子裏發生的這些事,教她擔心。”亦珍輕聲叮囑湯媽媽。
晚上送走最後一位客人,珍饈館打了烊,亦珍與招娣熄了店內最後一盞油燈,回到後院,先在樓下就著灶上猶有餘溫的熱水擦牙洗臉,然後招娣籌了水端上二樓去,兩主仆一人一盆熱水,將在食鋪內站了一天,微微有些腫脹的雙腳,浸泡在放了幾片薑片的的熱水中。
兩個女孩子俱發出細細的一聲歎息。
“每晚泡泡腳,簡直賽過神仙般舒服。”招娣一邊廂捏了捏腿肚兒,一邊感慨。以前在家裏,燒了熱水,都要供了爹爹阿娘洗漱,餘下來的熱水才能輪得到娘與她們姐妹幾個。阿娘心疼家裏的柴火,熄了灶膛就再不許生火。夏天還好,到了冬天,休說是泡腳了,便是喝口熱水,都是極奢侈的。
亦珍聞言笑起來。
“小姐別嫌奴婢沒出息。”招娣一邊拿腳撩了水到另一隻腳的腳背上,一邊如同自語地道,“奴婢跟在小姐身邊也有些日子了,聽得多也見得多了,覺得還是平平和和的日子最自在。”
那會兒還在景家堰裏的時候,隔壁楊老爺奴仆成群供他使喚,家裏除了太太,還有好幾個姨太太,看著好似富裕得很,但妻妾通房鬧將起來,竟是比鄉下農婦撒潑打鬧還嚇人。好好一個成型的男孩兒,生生被鬧得沒了。他們鄉下可沒有這樣的。
亦珍點點頭,覺得招娣倒是悟了。
生活可不就是這樣麼?富貴人家表麵看似風光,隻是那風光後頭,有多少陰私齷齪,卻是他們這樣的小戶人家,想也想不到的。
她自認不是那口才便捷,為人機靈的,在深宅大院裏生活,需得日日小心翼翼,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以她的性子,怕是不知不覺地便教人算計了。
兩人泡好了腳,招娣往樓下倒水去了。亦珍重新套好了自己用墩布做的暑襪。亦珍的女紅實在算不得出色,惟有一點,伊愛自己動些腦筋。這墩布暑襪並不似外頭襪子弄襪店中賣的墩布襪子,在襪子後頭開口,以襪帶結牢,而是將開口改在前頭。
亦珍自己描了腳樣子,裁了襪底兒出來,又剪了有腳背腳跟的襪筒,細細密密地縫好,將開口放在前頭,係起帶子來也方便些。
如今天氣日漸冷了,泡好了腳穿上襪子,不教腳底的熱氣散了,便躺在床上,鑽進被筒裏。耳聽得下去倒水的招娣“嗵嗵嗵”上樓來的腳步聲。
待招娣上了樓,關上亦珍閨房的門,在裏頭閂上門,熄了燈也上了床。
外頭天早已經黑了,躺在床上,側耳傾聽,能聽見外頭的城河緩緩流淌的潺潺水聲,不知哪塊石頭下藏了秋蟲,正在不眠不休地鳴叫。
招娣一早便起來忙活了,又親眼目睹吳老二來鋪子裏鬧事,這兩日想是累得狠了,才一沾枕頭,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發出時高時低的鼾聲。
亦珍卻怎麼也睡不著,腦海裏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不斷回放方稚桐英挺的麵孔,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心悅汝,冒昧請求小娘子等在下兩年。兩年之後,小生必定請官媒上門提親,求娶小娘子。若蒙不棄,此情不渝。
少女情懷總是詩,有這樣一個英俊挺拔的年輕書生,對自己許下誓言,如何能不動心?
亦珍騙不了自己,說自己無動於衷。
可是——齊大非偶。
亦珍並沒有教這一番深情相許衝昏了頭腦。
上門求娶。
為妻還是為妾?
大戶人家規矩多,他許她以妻,家裏頭知道麼?
亦珍了無睡意,盯著床頂上的承塵,苦笑。
這樣清醒,真正無趣。也不曉得方稚桐看中她哪一點?
又想,等他兩年?便是他要遵了那在西林禪寺掛單的遊方僧人所雲,十八歲前不得婚娶。
隻是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誰能說得清這中間會得發生什麼變故?
亦珍拿了各種理由說服自己,按下那怦然心動,這才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