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煌英那個時侯,已經是養成了倔強別扭的性子,越是受管束,偏越是要越軌。因此第二天小坨便再度伴她下山,將滿溝飛禽走獸追逐得四處逃竄。那天不論他如何勸,煌英卻執意往越來越深的山裏去,晚上坡間溝底亮起星星點點的燈,也不知有多少家仆,正在苦苦地尋她。然而她卻徑自睡得甘甜。
小坨雖擱著心事,卻也不免略打了個盹兒,等他乍然驚醒時。卻見一棱白生生的光投在不遠處。他眩惑了許久,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冷麗婦人。小坨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已經三十許歲,然而若不是她眼神過於深鬱,竟然仿佛十餘歲少女。
“該玩夠了。”少夫人並無一句責罵,亦沒有半點撫慰,隻這麼說著,似乎便在等煌英自己俯首跟著她回去。
“我不回去!”煌英叫得淒厲。
少夫人過來拉起她時,觸動了她臂上傷痕,她眼中分明含起一汪淚水,卻偏咬緊了唇一聲不吭。少夫人有所發覺,掀起她的袖子,整個人先是一僵,然後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次日一早,小坨聽說少夫人去見老爺子,就說昨天晚上,煌英在她那裏,並說以後煌英便住在她屋子裏,由她親自管教。老爺子似乎發了老大的脾氣,終究還是同意了。勞頓了一宵的仆人們個個打著嗬欠抱怨不絕,將煌英自小及大的劣跡一一回顧。末了大家神秘兮兮地交換著眼神,道:“你說少夫人和少爺兩個的性情,還有咱們家的家風,是怎麼養出這樣一位小姐的?”
煌英出息成這樣,實在是件異事,世家小姐該有的教育她全都不缺,然而始終不能讓她的行為舉止略合規範。她並非一味蠻野,便是最鄙夷她的人,也不得不說她才智卓然出眾。
小坨很少能見到少爺,他終年困在自己那個雲嵐密布的牧雲台中,因此將麵孔身軀和舉止言行都養得綿軟無色。小坨時常能見到少夫人,然而不是她神情冷峻地出去,就是風塵仆仆地歸來。陳家占著黃河以北偌大的地盤,無數陰謀詭計明爭暗鬥的事最後都會交到蓮花峰上來求得裁決。
陳家如今近支凋零,許多事不能放心交給下人的,便隻得少夫人或大總管出麵。少夫人與大總管平時遇見時,總是格外禮讓客氣。然而有天小坨被煌英拽到山上去玩,卻從燎天閣的高窗外,聽到裏麵兩個人激烈的爭吵聲。直到“稀裏嘩啦”的一通裂瓷伴著老爺子的劇咳響起,爭吵才戛然而止。
小坨箭步飛躥下去,被管事賞了一記耳光,趕進去收拾地上的茶水碎瓷。他進閣時,少夫人與大總管正一前一後地拾級而下,卻依然言笑晏晏,狀似和睦。
因此小坨知道少夫人即使在家時,也有太多需要操心耗時的事,煌英是否生活得愉快,決不是其中最緊要的。隻怕少夫人還會覺得,人生艱苦甚多,這一點冷遇實在微不足道。為這而刻意做許多出格的事,求人關注,實在很沒出息……就是小坨這旁觀者,有時也不免作如此想法。
不論煌英如何,之後的半年,實是小坨一生中至為快樂無憂的時光。似乎得到了少夫人的默許,煌英更加經常出來找他玩,在她點撥下,他的內力已小有所成,往日做來辛苦的灑掃事務,如今已變得輕而易舉。多出來的時間和精力,便與這女孩在山中遨遊呼嘯。兩人合計著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物,煌英更是時不時給他帶些好吃的來。那時年幼,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可隱約間已知與孫小姐有這樣的密切關係,自己將來的前程,便會全然不同了。
轉眼便是一年將盡,那日雲重風緊,早早收工回屋時,被夥房裏的趙小三攔住了,告訴他說,他父親做工時傷了腿,躺在床上快有半個月,若他現在趕回去,興許還能見上一麵。他當時隻是道了謝,依舊收拾完東西回屋。然而半夜時分,叫疾風拍扉之聲驚醒,睜開眼來,淚水卻是洶湧奔泄,不能自製。
簌簌聲中窗子傳來輕扣三記,他勉力拭幹眼淚去開窗時,跳進來的煌英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
“你能向少夫人為我求幾天假麼?”
知道原委後,她顰著眉,道:“本來是極小的事,隻是下人外出的事,是歸大總管管的,若是我媽去求,反而怕遇刁難。”
“難道……沒指望了?“
“什麼叫沒指望了?”煌英挑了挑秀挺的眉,“這點事,何必去問什麼人,我們自行走了便是!”
“我自行走?”小坨張口結舌。
“我!們!”她盈盈笑,極是興奮。
小坨探父之事,這般糊裏糊塗地,便成了大小姐的離家出走之舉。被抓回來時,旁人頂多道大小姐出走,帶了個小奴服侍,便怪不到小坨身上。
兩個孩子從祠堂邊溜過時,卻有一片如劍如戟的斜光,橫在了他們經過的路上。光芒寬了一寬,有個拖得極長的影子,矗立在那裏。兩孩子彼此訝然對視,便躲在一旁。那人影忽爾晃動,卻逗留不去。終究不耐煩,煌英便爬上從前捕鳥的那株老鬆上去,如今枝上無巢,不怕驚出聲息。這角度倒正看到窗下燭光中,映著大總管的麵目,專注而熱切。他手中桌上足畔翻了一地的書籍,絲毫不顧由窗口飄入的雪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