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聯十月革命之後的第三年,兩年前那場大動蕩,由於蘇維埃采取了正確的策略,已經日趨平靜。生產已逐漸恢複,生活也日趨安定,各行各業百廢待興,就連大大小小的報紙、雜誌,也恢複了舊貌,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不過,什麼事都會有它的難處。報紙辦好了,出了點名氣,也會招惹麻煩。這不,《海員報》的全體同仁,聚集在會議室裏,正對著一篇來稿發愁。說真的,上至總編,下至校對,都不知如何處理它呢。
這是老作家梭勃裏給《海員報》投寄來的一個短篇小說。按理說,梭勃裏給報紙來稿,是編緝部的榮耀,別的報紙還沒有這種幸運呢,報紙該在顯要位置刊登,並配上編輯部對老作家表示感謝的話語。
但是,這篇小說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雖說題材不錯,一些地方確實寫得大有才氣,而從全篇來說,卻是雜亂無章。它通篇不分段落,幾乎看不清有多少標點符號,因此誰也無法立刻讀得懂它。
就這樣登出去?不行,那不僅會讓老作者丟盡了臉,也會使報紙蒙羞。或者去請梭勃裏自己修改一番?也不行,這老頭的脾氣是出了名的,他恐怕對自己這篇作品已經失去了興趣,誰也不會敢去捋老虎須。至於要請在座哪一位代勞,那可是天方夜譚式的建議。研究來研究去,沒有哪個敢拿出最後辦法來,於是隻能做一個不是決定的決定,讓年紀最輕的編輯帶回宿舍再拜讀一遍,提出個人意見來。那位資格最淺的編輯隻能接下這一隻燙手的山芋,皺著眉頭出了會議室。
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的,是校對員布拉果夫。十月革命前,他是俄國最出名的《俄語報》的副主編,是辦報的老手了。可現在他隻是名小小的校對員,在那些編輯、記者們侃侃而談的時候,他也在動腦筋想辦法,卻不敢發表意見,人微言輕那,說了也不管用。可是,那稿子布拉果夫也看過,覺得並不是沒有修改的可能。回到家中,他左思右想,總放不下老作家那篇小說。最後,還是一位老編輯的責任心占了上風。布拉果終於穿上大衣,踏著積雪,去報社敲開了的年輕編輯宿舍的大門。
這位年輕編輯正為稿子發愁呢,看到布拉果夫在深夜10點多鍾來造訪,從內心裏感到一陣溫暖。他便跟校對員對飲了一杯伏特加,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他以為布拉果夫是同情自己,連夜前來安慰一番的。
“我跟你說,”布拉果夫打斷他,“我忘不了它。一篇好作品怎麼能白白扔掉?您知道,我是個老報人,總改不了往日的習慣……”聽到這裏,這位年輕編輯才明白了布拉果的本意。他把頭搖得像教堂頂上的鍾,無論如何不答應布拉果夫改動梭勃裏的文章,哪怕改一個字也不行。
“好吧,”布拉果夫堅定地說,“把原稿給我,我就當著您的麵,把小說整理一遍。我用人格擔保,保證不改動梭勃裏一個字。”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兩段粗大的蠟燭,走到宿舍一角的那隻大箱子邊,點亮其中一枝,坐下來等候年輕編輯拿出原稿。
年輕編輯被他認真的態度感動了。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從桌子上取過原稿交給了布拉果夫,看著他開始整理小說。冬夜是那麼漫長,又那麼寧靜。年輕編輯瞧著瞧著,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發覺布拉果夫已把他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天也快亮了,布拉果夫正在對原稿作最後一頁的修飾。
他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看到布拉果夫帶來的蠟燭隻剩下最後短短的一截,那份稿子也已經快整理完成了。他取過已經修改好的一疊,仔細地閱讀起來。
咦!這老家夥真有點妙手回春的本領呢。先前雜亂無章的稿子,被他一改動,居然變得簡潔流暢起來,應該突出的地方,他都分了段,讓人一目了然。文章顯得更加生動,而梭勃裏寫的,確實沒加一個字詞,沒刪去一點點。真是奇跡!
布拉果夫遞出最後一頁,笑著說:“梭勃裏這老家夥一向散漫慣了,老是忽略了標點,寫這稿子時恐怕又多喝了幾杯伏特加,連分段也忘了。其實,標點和分段好比人的鼻子和眼睛,是樁大事情,連普希金都不敢馬虎。他倒好,把文章弄得一塌糊塗!”
小說在這一個月的最後一天見報了,很受讀者歡迎。可是,第二天上午,梭勃裏便氣衝衝闖進了編輯室。“誰動了我的小說?”梭勃裏大吵大嚷,“我會查出來的,別對我撒謊!”說完,伸出手中的拐棍,把桌子敲得“啪、啪”響。
隔壁校對室裏的布拉果夫聽到動靜,走了過來,慢吞吞對梭勃裏說:“假如您認為在尊稿上添了必要的標點,就算是觸犯了您的尊嚴,那麼,就算是我改的好了。我可是個校對員,必須盡我的職責。不信去調原稿來,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啊哈!”梭勃裏撲向布拉果夫,“您終於被我逮住了,老夥計。真的太感謝您啦!您又教訓了我一通,讓我認識到自己對以前作品的過錯。”梭勃裏又笑著誇獎了一句:“這世界上,恐怕隻有您是最認真、最高明的校對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