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
十一年間,吳為善已從一個繈褓中的嬰兒一變而為長身玉立的少年。據他所知,他的父親早早死了,隻剩下他和哥哥。哥哥比他大三歲,在家中算是個男子漢了。媽媽待他很好,但哥哥卻並不喜歡他。有時他感到脊背涼颼颼,回頭才知道心寒的緣由是哥哥仇恨的眼神。哥哥很少和他說話,說話也是和和氣氣的,但吳為善知道他恨自己,從那眼神就可見一斑。一次吳為善問母親哥哥為什麼恨自己,他母親輕輕哆嗦一下,立即笑道:“沒有啊,哪裏的話!”說這話時,她的眼角是抽緊的,眼中也充滿戒備,吳為善覺察到了,盡管沒有說什麼。接著母親就道:“善兒,別胡思亂想,快幫哥哥挑水去。”
他們家是農民,夙興夜寐,生活十分艱辛。父親的過早離世迫使兩個孩子早早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母親亦因年複一年的勞累,年紀輕輕皺紋便爬上了臉頰。哥哥沈正寶結實粗壯像一頭牛,長期日曬雨淋使他的皮膚變得粗糙烏黑;和哥哥相比,吳為善則文弱得多,白而俊的臉,修長的雙手,使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書香門第。媽媽曾經打趣他道:“你這麼好看,長大後肯定有女孩子喜歡你。”沈正寶鼻中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一天黃昏,母子三人忙碌了整整一天之後回家。這時三個人突然闖了進來。仨人均穿青色長衫,上繡火焰圖紋,三柄古劍斜插腰間,看樣子是同門師兄弟。其中有個矮胖子衣服不大合身,緊緊貼著肚皮,顯得極其可笑。吳為善已忍不住笑了出來,婦人卻知道這三位是仙教人士,萬萬惹不得的,忙斥道:“善兒住口!仙教的仙爺,小子沒有規矩,三位千萬別往心裏去。”
被嘲笑之人很響地罵了一句。他旁邊的瘦高個子向吳為善瞟了一眼:“想不到大娘你兒子竟這麼秀氣。”
“過獎了。”瘦高個子見她表麵佯作歡容,實則內心惴惴,便說:“我們來這裏是想問一下你有沒有見過孫誌遠?”
“孫誌遠?”沈正寶插口,“他不是被關在監獄裏的麼?”
“孫誌遠七天前從石獄裏逃了。”此言一出母子三人悚然。他們均知胡山圍剿前後無數妖魔鬼怪被關入仙教總部的石獄之中,這些妖個個法術高深,其中孫誌遠作為已故吳掌門師叔和李任同輩論交,妖法尤其出神入化。他一越獄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他的魔爪下。胖子漠然看三人驚恐萬分的表情,第三個仙不知為何牢牢盯住吳為善不放。吳為善被他刀鋒般的目光瞅得很不舒服,臉上不自覺流露出害怕的身軀。瘦高個子也意識到了,問:“七師弟,老盯這小孩幹什麼?”
“這麼說孫誌遠逃到這裏啦?”終於婦人問。
“對。”
婦人咽口唾沫,搖搖頭表示她和孩子沒有看到。瘦高個子道:“既如此,告辭了。”帶頭往外走;唰地一聲,七師弟長劍出鞘,劍身光華刺眼,將屋內照得亮如白晝。驚呼聲聞,接著是胖子的怒吼:“小七你發甚麼羊癲瘋?快收回去!”
長劍入鞘,屋中恢複了原先的黑暗。太陽餘輝斜斜照進,照亮婦人和沈正寶慘白的臉。他們的膝蓋在發抖。但這些跟吳為善一比都算不了什麼:這個十歲少年已經跪倒在地,緊捂雙眼,好似秋風掃落葉那樣抖個不住。顯然適才痛苦的呼聲是他發出的。胖子冷笑:“誰知這小子外表好看,實際這麼廢物。”他因吳為善嘲笑他的肚子一直耿耿於懷。七師弟臉色陰沉至極,瘦子頗為過意:“剛剛七師弟使出降妖真訣驚著了你們,十分抱歉。我七師弟平常也不是這種(發神經的)人,今天怎麼……”
七師弟冷冷答:“我很清醒。”
“這樣最好,”瘦子說。
三人走了。
吳為善這才睜眼,此刻鑲在他眼眶中的眼珠竟是淡紅色的宛若鬼魅。婦人嚇了一跳,連沈正寶都叫了出來:“弟弟你沒事麼?”
吳為善搖頭,將腦袋埋在膝間,全身如同篩子一樣,抖得隻有比原來更加厲害。不等二人再問出關切的話便身子側滾昏了過去。昏迷中的他一片混混沌沌,仿佛回到了那個天地不分的洪荒時代;混亂裏不時傳來喋喋的笑聲,時而夾雜著女人的哭泣,吳為善以為這是母親的哭聲,可再仔細聽時哭聲又飛速遠去;此外還有看不見摸不著的渴望縈繞胸臆,令他發狂,令他窒息。
洪荒的炸雷轟隆隆響起來了,巨大的響聲將他炸到了現實世界。
他醒了。
夢中的恐懼鎖在心頭揮之不去,更有那莫名的卻能摧毀一切的渴望。他沒有睜眼,而是豎起耳朵靜靜地聽。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斷斷續續的抽噎,忽遠忽近,飄飄渺渺,蘊含無限傷心與苦楚。聲音漸漸清晰了,是母親的抽噎,就在身邊,是他夢中嚶嚶哭聲的源頭。吳為善從未聽母親這樣哭過,忍不住問:“媽媽你為什麼哭?”
哭聲登時停止了。吳為善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的聲音怎麼可能一下由清脆的童音一變而為嘶啞的野獸般的低吼聲呢?話音剛落,他喉間就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似乎適才悶在胸口的渴望全部轉移到喉管了,他的眸子依舊緊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