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 / 3)

那一瞬間,他竟然無法將樂悉那幹瘦的手臂推開。

劇烈的轟鳴後,一切遁入黑暗。

如今看來,樂悉的來意已經不重要了,是想補償兒子也好,是想讓兒子養老也好,所有的糾葛都被那奪命的一撞,碾得灰飛煙滅。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這個不幸的男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保護了自己的兒子。

他所有的罪,都化作了骨子裏的愛。

樂然的情況穩定下來,沈尋心頭那沉甸甸壓著的擔憂終於輕了幾分。

這一輕,憤怒就再也壓抑不住。

夜裏,樂然睡下後,他回了一趟市局,從槍械庫裏拿了92式手槍,站在看守所門口時,渾身上下都湧動著顯而易見的殺氣。

守衛不敢攔他,他踹開李司喬的門,抬手就是一槍。

槍聲在逼仄的空間中撞出一聲短暫的回響,李司喬腿軟跪在地上,驚恐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一槍隻是警告,打在李司喬身邊那冰冷的牆麵上。

沈尋步步逼近,冷漠的眸光就像一道鋒利的冰棱。李司喬下意識地往後退,後麵卻哪裏還有退路。

子彈上膛的聲響中,他胯下一濕,尿液在青灰色的水泥地麵染出一灘深色,直至蔓延到沈尋腳尖。

沈尋並未再往前走,後退兩步,麵無表情地抬起握槍的右手。

李司喬終於吼了出來,狼狽又猥瑣,眼淚鼻涕滿臉,失控地喊道:“你住手!你住手!你沒有權利審判我!你隻是個警察!”

沈尋冷笑,“警察?我今天穿警服了嗎?”

李司喬仍竭斯底裏地喊:“警察殺人了!警察殺人了!”

回應他的,隻有浪潮一般的回音。

沈尋半眯著眼,眸底深邃陰狠,再無平時的寬容溫和。

也對,他的寬容與溫和向來隻給朋友、戰友、戀人,絕無恩賜給人渣的可能。

槍聲再次響起,壓過了李司喬嘶啞的驚叫。

子彈從他右邊手肘處穿過,並不致命,卻足以致殘。

血流如注,尿液與血液混合的難聞氣味,在狹窄的房間裏嫋嫋升騰。

沈尋說:“他右手骨折,你也該嚐嚐這滋味。”

李司喬嘶吼著捂住手肘,發出一聲聲怪獸般的吼叫。

沈尋卻冷漠地看著,抬手又是一槍。

這一槍打穿了李司喬的左膝。李司喬在血泊中掙紮,喉嚨已經發不出完成的聲調,隻能含混不清地吃痛呻吟。

沈尋將冰水蓋頭澆下,擰起他的衣領,重重往上一拽,咬牙切齒道:“拜你所賜,他左腿也骨折了。”

李司喬痛得險些暈死過去,被沈尋這一提,手肘與膝蓋更是痛得鑽心,他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眼睛紅得可怕,嘴角已經被咬破,在沈尋手中喃喃道:“沈,沈少,求您饒,饒了我……”

沈尋顏色又是一暗,“饒你?你饒過他嗎?啊?”

說完右膝狠力一頂,毫不留情地撞在李司喬胃上。

李司喬痛得兩眼發花,吐出一口血,虛弱地嚅囁:“求您……”

沈尋嫌惡地將他重新推入血泊,一腳踩在他胸口,狠狠道:“求我?今兒我話撂這兒,你他媽求誰也沒用!”

李司喬那尚且完好的左手抱住他的小腿,一個勁地說:“沈少,我再也不敢了……”

沈尋踹開他,再次將手指壓向扳機時,看到了他眼中窒息般的驚懼。

槍口對準的,是他濕漉漉的胯下。

他瘋狂地叫喊,死命往一旁挪,但那槍口始終跟著他。

他哭著喊:“沈少,你殺了我吧!”

沈尋嘴角勾出一抹嘲諷,“殺你?那多便宜。”

說完子彈從槍口射出,了結了一切叫喊。

他暈過去了,醒來之後將不再是一個男人。

這個人渣不僅開著四驅越野想置樂然於死地,還曾用他那肮髒的玩意兒企圖侮辱樂然。

沈尋這一槍,是替樂然開的。

春節到了,飛北京的機票作廢,沈家二老親自來到北筱市,說是看看一年未歸的兒子,實則是探望尚不能下床的樂然。

從機場到醫院,當慣了首長的沈長熙一直板著臉,沈尋的母親林玉湘卻關懷備至地問樂然情況如何。沈尋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但傷到了骨頭,隻能慢慢調養。

林玉湘歎了口氣,眼中皆是慈愛,“可憐的孩子,沒爹沒媽的,還遭這種禍,哎……”

沈尋笑了笑,緩聲道:“您以後不就是樂然的媽了嗎?”

沈長熙不耐煩地哼了一聲,腿卻被林玉湘拍了一下。

沈尋聽見他媽正教育他頑固的爸,“你哼什麼?你也跑不掉,小然父親沒了,你給我好好當他父親!”

沈尋帶著父母趕到醫院時,剛好是中午,護士正捧著營養粥準備喂樂然。沈尋連忙接過,放在床頭櫃上,向護士致謝道:“我來吧。”

樂然知道沈尋的父母要來,之前就緊張了好一陣,此時對方已經來到他麵前,他更是無從招架,愣愣地看著林玉湘與沈長熙,半張著嘴,一句話也沒蹦出來。

他的姿勢有點滑稽,頭上包著紗布,一條腿和一隻胳膊吊著,左手還掛著輸液管,像個壞掉的提線木偶。

沈尋溫聲介紹道:“爸,媽,這是樂然,我的……戀人。”

“戀人”二字如有實質一般砸在樂然身上,他詫異地抬頭看沈尋,不敢相信對方竟能將這個詞說得如此坦然。

麵對的還是自家家長。

沈長熙的臉色更加難看,林玉湘卻溫柔地笑起來,挪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碰了碰樂然未打石膏的手,那手因為長時間輸液而顯得浮腫,摸上去還有些涼。

她心痛地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握著樂然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額頭,眼中似乎有淚,輕聲說:“孩子,你受苦了。”

樂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此時牽著他手的是一名年長而氣度不凡的女性,比他母親還長上幾歲的女性。

他自幼就沒有感受過母愛,這些年也鮮少接觸女性,手指被牽的一刻,他頭皮麻了一下,卻並不難受,反倒感受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

就像尚在繈褓中,那種被母親抱著睡覺的溫暖。

他啞然地張了張嘴,險些無意識地喊出一聲“媽媽”。

鼻子很酸,眼眶也脹起來,他有些無措地看了看一旁的沈尋,迎上的是一攏令人安心的目光。

沈尋端起碗,調羹攪了攪,輕輕吹了幾口氣,“來,吃飯了。”

樂然偷偷看了看林玉湘和沈長熙,臉頰微紅,用眼神示意沈尋——你爸媽看著呢,我現在不吃。

沈尋卻跟沒看到似的,舀起一勺粥,“張嘴。”

“哪有你這麼喂病人的?”林玉湘笑著起身,伸手道:“還是我來吧。”

沈尋從善如流,將有些燙手的碗交給她,囑咐道:“有些燙,小心。”

樂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碗從沈尋手上轉移到了林玉湘手上。

林玉湘溫柔地看著他,舀起半勺粥,身子往前傾了傾,眼中是一個母親特有的溺愛,“小然,來。”

樂然有些耳鳴,眼也突然花起來,坐在身邊的女性麵容由清晰漸漸變得模糊,又由模糊慢慢清晰。他眨了眨眼,竟然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那是一個勤儉持家的普通女人,穿著工廠裏發的粗布衣裳,頭上挽了一個發髻,手上因為長年累月的工作而生出不少老繭,臉上不施粉黛,連護膚品也沒用過。

但那是他的母親,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並曾經全心全意愛著他、嗬護著他的母親。

他們家窮,於是父親不分日夜地加班,母親省吃儉用,明明是二十多歲最美麗的年紀,卻不舍得為自己花一分錢,省下來的都給他買了各種優質嬰幼兒食物,不求他往後大富大貴,隻盼他一生健康喜樂。

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也端著碗,笑盈盈地看著他,細聲細氣地說:“小然,來。”

眼淚奪眶而出,衝掉了眼前的幻影,他尷尬地想要抬手擦掉,手指卻再一次被林玉湘牽住。

世上的慈母都一樣,最見不得自家孩子流淚。

她扯出幾張抽紙,親自擦掉樂然的眼淚,自己卻已經滿眼是淚。

她顫聲說:“小然,別哭,一切都會好起來。如果不嫌棄,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媽媽。”

沈長熙擰著的眉終於鬆開,眼中也多了幾分動容。

沈尋咳了咳,笑道:“飯都涼了,媽,你到底喂不喂啊?不喂還給我。”

林玉湘重新端起碗,“喂,怎麼不喂?”

樂然接過那一勺粥,咽下去時深吸了一口氣,低垂眼睫道:“謝謝。”

林玉湘搖搖頭,“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謝的?”

飯後,林玉湘又與樂然聊了幾句,警備區來接的車已經到了,她起身對樂然笑了笑,告辭道:“好好休息,過幾天我給你煲湯。”

二老走後,樂然愣了好一陣,直到送他們下樓的沈尋回來。

沈尋晃了晃手,“然哥,傻了?”

樂然一個激靈,不大相信道:“你媽媽接受我了?”

“你說呢?”沈尋在他鼻梁上一刮,“她都迫不及待要認你做兒子了,還能不接受?”

“哎……”樂然頓了頓,“我得靜靜。”

沈尋好笑地看著他,拿著碗準備去衛生間洗,他突然喊道:“沈隊!”

“嗯?”

“那我,那我……”樂然憋紅了臉,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那我以後也可以像你一樣,喊她一聲‘媽媽’麼?”

沈尋退回來,弓身吻了吻他的額頭,“其實你剛才就可以這麼喊。”

雖然還是打著石膏,但樂然可以下床走動了,也不用總是吃流食,每天輸的液也逐漸減少。

林玉湘每天都帶著親自煲的骨頭湯來看他,說什麼吃哪裏補哪裏。沈長熙待在戰區療養所和老幹部們喝茶打牌,林玉湘叫他一起他也不聽,卻經常牌打到一半以“手氣不好”為由開溜,趕去醫院接林玉湘回來,“順便”看一看樂然。

他探望樂然時很少說些關心的話,就滿病房轉轉,瞅瞅點滴瓶裏還有沒有藥水,看看樂然臉色是不是比前一日紅潤,再摸一摸立在床邊的拐杖,擺到順手的位置。

有時還會和護士聊兩句,叮囑空調要開得適中,別讓病人著涼。

他看樂然“不順眼”,見樂然老是躺床上就生氣,說男子漢這麼金貴幹什麼,不就是骨折了嗎,多大點事兒?

樂然扶著牆活動他也不高興,板著臉說傷都沒好利索走什麼走,以後落下病根兒怎麼辦?

他生了一張國字型臉,線條刻板而嚴肅,絲毫不見長輩的慈祥,隻有軍旅之人的肅穆。而樂然本就是部隊出身,凶的悍的首長不是沒見過,此時居然生出幾分親切,被訓了也不躲閃,反而挺胸抬頭,扯出一個認真中帶著點兒天真的笑。

沈長熙一愣,別開臉,還咳了兩聲,拉拉林玉湘的袖子,不耐煩道:“回去了。”

“還早,回去看你打牌嗎?”林玉湘不樂意,瞪了老頭子一眼,指指放在一旁的碗筷勺子,“沒事拿去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