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3)

非高峰時段,二環立交上暢通無阻,一輛黑色大眾正勻速行駛至轉彎處,再往前開大約5米,就將駛入複線橋。

突然,後方一輛四驅越野車猛然加速,悍然撞向大眾。大眾根本無暇避讓,側翻著撞破橋上的防護欄,車頭朝下,轟然一聲巨響,砸向橋下的柏油馬路。一輛正好駛過的出租車被攔腰砸中,車上的司機當場死亡。大眾翻落在地,車頭已經完全報廢,一灘暗紅色的血從車中淌出,以令人暈眩的姿勢漸次彌漫。

車上有兩人,交警與急救趕到時,一位白發蒼蒼、衣衫襤褸的男性已經斷了氣,他緊緊地壓著駕駛座上的年輕男子,將對方整個罩在懷中,就算已經死亡,仍未放鬆半點力道。

交警將昏迷的男子從他身子下方營救出來時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車中空間本就不大,受撞擊影響又徹底變形,他卡在方向盤與男子之間,脊椎已經被壓斷,頸椎也被震碎,手臂卻奇跡般地撐在座椅兩側,為男子擠出了一方相對安全的空間。

交警最終鋸了車門,掀了車頂,才將男子送上救護車。

而肇事的四驅越野車早就拉起一陣尾煙,逃之夭夭。

沈尋放下手機,血液似乎突然被蒙上一層薄冰,寒氣瘋狂地在體內叫囂,渾身毛孔驟然收緊,汗毛根根立起。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猛地起身,卻眼前一黑,大腦像進了無數隻蒼蠅般嗡嗡作響,太陽穴痛得鑽心,眼眶酸脹,似乎下一秒就會有血從眼角奔流而出。

他倒吸一口涼氣,指尖像觸電一般顫抖。

樂然被人撞了,從立交橋上摔下來,身上多處受傷,正緊急送往臨近的醫院搶救!

心髒像被一雙長著長長尖指甲的手蹂躪,每一下都帶來尖銳的疼痛,每一下都有淚一般的血汩汩流出。

他來不及追問肇事者是誰,甚至無暇思考肇事者是誰,他帶著一身寒氣與焦灼衝向車庫,連闖6個紅燈,停在軍醫大附屬醫院門口時,卻動作一滯,似乎連推開車門的力氣都失去了。

醫院,這個將生與死皆看做稀疏平常之事的地方,在陰雲密布的天穹之下,就像一座沉重又巍峨的墳墓。

沈尋顫抖著猛力推開車門,下來就一個趔趄,他望著人來人往的門診大樓,指甲已經嵌入掌心。

急救手術室的燈亮著,一扇白色的門幾乎隔絕了生死。

沈尋站在門外,那是生。

樂然躺在裏麵,那或許就是死。

分局交警支隊的同事趕來說明情況——事故中的另外兩人已經死亡,樂然傷勢很重,醫生正在“盡力”搶救。

沈尋坐在走廊的排椅上,弓著腰,雙臂緊緊抱著頭。

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沒有一點征兆。

不久前樂然還說一個人無聊,想來市局和他一起加班,如今卻躺在手術床上,與死神拉鋸。

他們認識一年了,有個充滿誤會的喜劇開場,過程卻織遍了現實的辛酸。

樂然不是被命運眷顧的寵兒,童年淒慘,母親以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離開,父親將一切苦難都發泄在他身上,他從身心重傷中一步一步走了過來,靠催眠治療才忘記不堪回首的年少。然而成年後的世界更加荊棘遍布,他為別人的惡毒埋單,幾乎被不懷好意之徒毀了整個人生。

如今磨難看似到頭,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了能陪伴終生的人,死神卻又擎著黑影一般的刀,步步逼近……

沈尋從未有過如此滅頂的心痛。

在招待所第一次見到樂然,他就喜歡上了這個眼眸很淺的桀驁男子。他捉弄過他,最愛看他生氣又認真的模樣。

他帶著他破案,告訴他每個案子裏險惡而真實的人心,看他一點一滴地成長,看他從被部隊遺棄的小狼崽漸漸變成成熟的社會人。

曙光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黑暗卻陡然降臨。

他還沒來得及給樂然買一件像樣的禮物,還沒來得及給樂然一個溫暖的家,甚至沒來得及滿足樂然那小孩兒一般的心願。

上次樂然說,沈隊,我想要你。

時至今日,他們都沒能占有彼此的身體。

他原以為來日方長,未想到“意外”也許會比“來日”提早一步到來。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無神地看著穿梭的醫護人員與病人家屬,唯一能聽見的是自己沉悶的心跳。

樂樂,樂樂。

他在心裏輕聲喚著。

一滴眼淚終於從眼角滑出,輕輕砸在慘白的手背上。

搶救持續了接近5個小時,刑警們聞訊趕來,連尚在休養的喬羿也知道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二環立交上的驚人車禍也已經在網上被刷成了本地熱門,肇事的四驅越野車牌號公開,那竟然是一輛軍方牌照車。

稍微冷靜下來時,沈尋已經猜到了開車的是誰。

李司喬。

將樂然攆出特種部隊的李司喬。

家族勢力被一鍋端的李司喬。

想到這個名字時,沈尋竟然並未感到特別深的憤怒。

他所有的心緒都放在樂然身上,擔憂就像一層絕望又堅實的透明罩,將他罩在窒息之中,連憤怒也無法侵蝕,無法擊穿。

無助的等待中,他還被告知了一件事。

那個本不該出現在車裏的男性,是樂然的親身父親樂悉。

他不知道那人在失蹤多年後再一次闖入樂然的生活是為什麼,是為當年的所作所為懺悔,還是另有所圖。

但在危險發生之時,樂悉終於撿起了身為人父的職責,用身體為樂然撐開一道生路。

樂悉的遺體慘不忍睹,脊椎與頸椎都碎了,後腦塌陷,腦漿糊得到處都是。

他還不到50歲,但外表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很難想象車從立交橋上墜下的瞬間,他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力氣鉗製住自己當過特種兵的兒子,並在斷氣之後還保持著那種無畏的姿勢。

唯一的解釋或許是——遲到卻終歸沒有缺席的深沉父愛。

急救室的門開了,沈尋跑過去時腳步虛浮,險些摔跤。

醫生說,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失血過多,右手與左腿骨折,尚處在昏迷階段,暫時不能探視。

沈尋緊緊閉上眼睛,凝結的血液發出開河一般的聲響,帶著終於回到體內的生氣,聲勢浩大地奔向四肢百骸。

駕車逃逸的李司喬被市局抓獲,占時關押在看守所。

李家涉毒,李輝和梁華已經被帶走,而他並未摻和家族的黑色交易,尚未被批捕。

經過多方打聽,他得知當晚沈尋、嚴嘯、樂然見過“長劍”首長,認定他們三人勢必與此事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恨與惡,頓時侵襲了他的思維。

他要報複!必須報複!

可是沈家與嚴家他都是惹不起的,念大學時他就不敢招惹沈尋與昭凡,此時梁華這靠山一倒,他連複仇都不得不畏手畏腳。

他能報複的隻有樂然。

那日他借了武警的車,一路尾隨樂然,直至發生追尾的一幕。

看著大眾跌下立交的瞬間,他再踩油門,在呼嘯的風中,吹起勝利者的口哨。

不過當天晚上,他就被丟入了看守所。

關進看守所是沈尋的命令,誰也不得審問也是沈尋的命令。

自從進了公安大學,沈尋就很少再擺高官子弟的譜,但麵對險些要了樂然命的人渣,他不介意讓自己再當一次紈絝。

樂然昏迷2天後醒了,渾身纏得跟木乃伊似的,右手和左腿打著石膏,無法動彈,臉部也尚未消腫,說話極其困難,隻有眼珠子能靈活地轉動。

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沈尋。

他艱難地張口,隻發出一個“啊”。

沈尋將食指壓在唇上,抬手理了理他的額發,聲音溫柔得像被毛毛雨漾起漣漪的湖水。

“樂樂,沒事了。”

樂然動不了,也不能進食。沈尋幾乎24小時守在他床前,給他按摩,說話給他聽。

得知樂悉已經去世時,樂然眼圈一紅,胸口一起一伏,卻終是未掉下眼淚。幾日後終於能進一些流食,也能說話時,他將那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沈尋。

語氣很平靜,不像才從死神手中撿回一條命,也不像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至親,反倒在得知自己的車墜下去之後連累了一位無辜的出租車司機時,才麵露痛心與悲戚。

他說——

從醫院出來後,他去臨近的超市買了一口袋零食,往醫院的停車場走去時,突然被一位看著十分蒼老的男人攔住。

那是就是樂悉。

他很小就被送去福利院,隨後又經曆過催眠治療,腦子裏父親隻是漆黑模糊的影子。

但樂悉站在他麵前的一刻,他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血濃於水的親情,揮散在空氣中,就像一圈看不見的磁場。

樂悉眼中有淚,兩隻手不停哆嗦,孱弱的身子在寒風下就像一張隨時會被撕開的網。

樂然心中一怔,尚未反應過來,一聲帶著疑問的“爸”就脫口而出。

樂悉泣不成聲,滿是風霜的手顫顫巍巍地伸過來,抓住他的手,不停地顫抖。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給沈尋發的語音。

興奮難掩,也有各種各樣的擔憂。對這半途冒出來的父親,他自然是沒有多少好感的,但那人卻畢竟是他父親。

親情是最難琢磨的感情,最恨卻又最親。

他讓樂悉先上車,告訴沈尋自己不來市局加班了,具體的晚上再說。

他打算開車送樂悉去租住的小屋——說是小屋,其實隻是5元一天的棚戶。

車上,樂悉將自己的證件都拿了出來,迫切想要證明自己真是他的父親。

他沒有表現得太親昵,也並不冷淡,靜靜地聽著樂悉講這十幾年的經曆——精神時好時壞,拾過荒,進過收容所,也被送進過公益性質的精神病院,最近七八年來犯病的次數少了,慢慢認識到過去的錯誤,開始想找到自己的兒子,說一句對不起。

聽著瘦弱老人幹澀的“對不起”,樂然深呼吸一口,隻道:“都過去了。”

樂悉又講起自己的近況,說是一邊做些力氣活兒,一邊打聽他的消息,日子過得很苦,前些年被人打過,身體一直不好,太重的活兒做不了,輕一些的又搶不過年輕人。一個月前聽說他在北筱市當警察,一路風餐露宿趕來,暗自確認了好幾次,才肯定他真是自己的兒子。

樂然已經聽明白了,樂悉找他的目的並不單單是道個歉。這生活困窘的男人年輕時未盡到一絲一毫身為父親的責任,年老之後卻想享一享兒子的福。

樂然心下有些說不出的涼意,握著方向盤的手卻始終平穩。

沈尋無數次告誡他,在城市裏開車不能像在部隊裏那麼野。他改過來了,平時開得四平八穩,隻有身邊坐著沈尋時,會故意猛踩一腳油門,惹得沈尋著急地吼他,在他腦袋上敲上一敲。

腦袋被敲得生痛,他卻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四驅越野車撞過來時,樂悉正說以後想與他一起生活,為過去的錯誤做一些補償。

他沒來得及答應,也沒來得及拒絕。

巨大的衝撞中,車飛向空中,又筆直下墜,他知道樂悉朝他撲了過來,在急速下墜中,用身體緊緊護著他的身軀、他的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