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想起來,他在沿途來的時候見過陸棲淮的畫像,也在史家婚禮上那個假扮雲袖的花旦的描金折扇上看過,隻是那些畫總是著重點明了陸棲淮容顏中美到近妖的一麵,與他的氣質倏然不同,單按著畫像來,即使是相對麵也未必能認出。
他手指浸在冰涼的湖水中,雖然是初夏,洛水仍舊寒涼入骨,他如同掌心握了一把冰劍。他想起先前洛水中爬出來的千餘屍體,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冷顫,他們所行經的地方,是否每一寸都是旁人的埋骨之處?這些人為何會葬身於此,陸瀾又是怎麼將他們召喚出來的?
沈竹晞心中疑竇叢生,重重疑雲堵在心口,幾乎使人難以喘息,他決定等對方醒來,一定要問個清楚。
“朝微,我好看嗎?你一直盯著我做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陸棲淮醒過來,似笑非笑地抱著手臂看他,然後坐直了,伸展身體,“我居然就這樣睡過去了,可真險。”
“我給你放了兩次血,毒已經流幹淨了——好像你的血本身就抵消了一部分毒性。”陸棲淮揚眉道。
流螢在他們的衣袂邊飛旋縈繞,沈竹晞小心地伸手攏過去,捉了一隻捧在掌心,獻寶似的捧到陸棲淮麵前:“陸瀾陸瀾!我有一隻飛螢!”
“是啊,你厲害!”陸棲淮也轉頭笑著看他,忽然一揚手,他掌心的玉笛在夜色下散著幽光點點,落單的流螢以為遇見了同類,嚶嚶地飛過去停棲在笛孔上。他將玉笛橫在額前,展顏而笑,“不過還是我更厲害一點!”
沈竹晞抱著手臂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服氣,他一邊伸手捏著掌心那隻飛螢的尾巴,亮晶晶的東西沾滿了手指,他順著竹筏爬過去,一把按住陸棲淮,在他臉上胡亂塗抹,直到那一層熒光亮色流鍍在他雙頰眉梢上,才拍手叫好:“你當然厲害!你也是螢火蟲了!”
陸棲淮笑晏晏地看著他,點漆雙瞳裏映照出一整個對麵人的倒影。倘若時光不似指間流淌過去的洛水,能在此多停留一刻便好了,不過就算如此,已足以溫暖整個餘生。
“陸瀾,你以前是不是見過我?”沈竹晞忽然問,手指停滯在他眉間,“真奇怪,我不記得你,卻總覺得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的。”他睜大眼,從這裏恰好可以看見陸棲淮的眼睫撲簌簌地顫抖,卻如同珠簾一般隔絕了裏麵的情感,讓人望不真切。
“朝微,你這種講話搭訕的方式,在京城街頭早已經過時了。”陸棲淮微微頷首,側眉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將這種眼神解讀為嘲笑,頓時恨恨地猛然使勁捏他的臉,急道:“我才沒有故意找話題!我是真的這樣覺得!”他點在對方不算豐滿的臉頰上,歎了口氣,“唉,為什麼你的皮膚比洛水還涼?就算是璿卿一個女孩子,也比你暖和許多!”
“璿卿?”陸棲淮捕捉到這個陌生的名字,挑眉問。
沈竹晞一拍額頭:“哎呀,忘了跟你講——”他盤膝坐在友人對麵,拉著他,興致勃勃地說,“我跟你講啊,這個事情是這樣的,我那天被送到史府……”他將這半月來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隻略去了外麵人關於陸棲淮那些難聽的留言,就是假雲袖演出的戲劇。也簡簡單單三言兩語帶過。
陸棲淮的眉頭越聽越蹙緊,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露出驚訝之色,隻低低地歎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史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卻肯陪你來冒險尋我,可見她……”他一頓,終究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沈竹晞不明所以:“可見什麼?”他眼看著陸棲淮沒有解答的意思,不禁皺眉,“日後我們還要為了隱族入侵的事奔波,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們還是盡早到客棧去把她接走送回去,以免多事。”
他憂心忡忡地撐著下巴:“璿卿一個人,背後是整個史府的力量,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再發生動蕩。”
陸棲淮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多日不見,朝微頗有長進,已知道從大局來考察整件事。隻是這位史姑娘……他頓了頓,神色忽然變得很古怪:“朝微,你是不是喜歡這位史姑娘?”
“噗”,沈竹晞正在凝望著水麵出神,被他一句話驚住了,滿臉奇色地回過神來,“陸瀾,這是你講的話?你被奪舍了?沒毛病吧?”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已經探手攀上黑衣公子的額頭,摸了摸,嘀咕道,“沒發燒啊,怎麼問出這種胡話?”
“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不喜歡她,便不用再回客棧找她,讓她自行離去便可。”陸棲淮神色凝肅,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就不要給她念想。”
沈竹晞微微撇嘴,有些不高興:“你在想什麼?我才認識她多久啊,何況她講的那些年少時候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他歎了口氣,忽然噤聲。
雖然隻短短十餘日的接觸,沈竹晞敏銳地感覺到那個少女的確是喜歡他的——除了喜歡,便再無其他。自己是她在情竇初開的青澀時分遇見的第一個少年,這份情感在此後的數年間被近乎執念地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