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去比一個孩子長成大人還要長一點的時間,紅槍會首領三木匠端了細瓷金邊的小碗,正準備把一碗人奶喝下去,乳汁裏泡著茶葉。他一舉起事占領了高鳳歧的深宅大院也接受了高鳳歧的四個奶媽。他很早就聽說高鳳歧每天早晨喝人的乳汁當早茶,可是他不知道高鳳歧是從女人的身體裏擠出乳汁來直接衝茶還是在鍋裏燒沸以後再把茶葉泡進去。他的人生經驗不夠用,需要在做了首領以後慢慢積累才能到達高鳳歧到過的地方。他曾經為高鳳歧雕製過棺材也沒有用,他給人家做木匠活的時候,東家把人生最秘密的部分用一道厚厚的窗簾遮住了。
勝利後的早晨三木匠讓四個奶媽每人端了一個小碗擠給他看,小碗裏放了茶葉。四個奶媽都是很年輕的女人,她們又羞澀又衝動,看了小碗裏的茶葉總也忍不住掩著嘴想笑,可是紅槍會的首領讓她們把另外掩住的地方暴露出來,她們就掩不住滿麵嬌羞了。她們一動手就十分的性急,迫不急待似的,四道疾急的乳線射進碗裏奏出急切切的清韻,悅耳卻不大耐煩,把茶葉擊打得跌撲翻滾,顏色和模樣顯得滑稽可笑,真的沒有熱水衝進去的清沁樣子。她們放下小碗緊緊閉嘴,三木匠朝她們揮揮手。
四個奶媽退出去以後三木匠耐心地等待奶茶泡好,他沒有聽見四個年輕女人哧哧的笑聲。三木匠的心思全都放在乳汁泡茶上,他看著乳汁裏的茶葉泡脹了像一粒粒未成年的老鼠的糞便,怎麼也抑製不住要嘔吐的欲望,他弄不明白高鳳歧依仗了什麼勁頭能把這樣的早茶喝下去。有一點他卻十分明白,這種早茶肯定是大補,高鳳歧那麼大年紀對付著三個太太卻依然肥壯如牛就是證明。三木匠縱然再厭惡茶葉在乳汁裏泡脹的模樣,他也要鼓勵自己喝下去,他不妨比高鳳歧等待的時間長一會兒,等到茶葉泡成它長在樹上的樣子,那時候再喝就好了。
要做到這樣也很難。三木匠倒不缺乏足夠的耐心,可是還沒等到他把耐心用盡,乳汁已經涼透了,茶葉卻還是原來泡脹的樣子,沒有泡成一片一片的。三木匠端起碗來用舌尖品品,準備忍受涼乳汁腥膻的氣味一口氣喝下去,他還是想起了“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湯”的著名俗語,差一點把碗摔了。做豆腐的初老萬不知道他是舍不得摔碎細瓷金邊的小碗,以為他就是舍不得一碗奶茶,便為他出一個主意:
“煮熟了喝。”
三木匠懷疑初老萬的辦法。他很清楚初老萬是把做豆腐的經驗用到了奶茶上,做豆腐自然要把豆腐湯子放在大鍋裏煮熟了再投入鹵水點化的,但是這種辦法用在奶茶上顯然不合適,他向做豆腐的匠人提一個問題:
“茶葉煮熟了怎麼辦?”
初老萬一拍自己的大腿說:“正好一塊兒吃了嘛!”
緊接著初老萬就給三木匠解釋:富人們有時候不說“泡茶”就說“吃茶”,“喝酒”也說成“吃酒”。初老萬怕三木匠不相信一個做豆腐的學問,就叫三木匠問問軍師。三木匠自負地說:
“這些小事不需要麻煩軍師。”
初老萬說問問高鳳歧也可以。
三木匠有幾分惱火,說:“可不能問他!”又朝著初老萬眨一隻眼,說:“叫他知道了咱連奶茶不會喝,他會怎麼想?”
初老萬點頭,深服首領想得更加深遠。三木匠決定采用做豆腐的辦法,讓初老萬親手把乳汁和茶葉一起煮熟。果然應該是這種“吃”法。煮過的奶茶徹底改觀,消失了原來一粒一粒泡脹的樣子,一片一片舒展開來了,顏色比長在茶樹上的時候深。三木匠噓噓吃茶,嘴唇上乳白烏黑,他把沾在嘴上的煮熟的茶葉一片片吃掉,因為嫌苦,就讓初老萬加了一點糖。
三木匠帶了一嘴有甜味的奶腥走進有一鋪大炕的房間,準備與三太太大白天不用點燈燕好,燕好過後再處理起義後會有的一應公事。他不擔心身體疲乏了做不好公務,他相信母親的乳汁能讓一個小孩長成大人,四個年輕女人焙製的奶茶自然會給人四個人的力量,至少一個人也會白天裏有黑夜黑夜裏有白天,也就是多活了一回。三木匠實在是過高地估計了奶茶的力量,他忘記了自己曾經受過傷害,他急切需要的還不是大補,而是大治,說真的,他需要有一種具備了起死回生效用的靈丹妙藥才能恢複男人的本色呢。
三太太並不是三木匠的元配夫人,她是高鳳歧的第三個太太,她才碰巧也像三木匠一樣行了三。三太太迎了窗戶梳頭的早晨,三木匠已經給高鳳歧把棺材做起來了。其實高鳳歧還沒到要死的時候,他是早做準備,像他經商的先人建造起深宅大院一樣,要營造一個美好的住處。高鳳歧把他上好的大棺材交給三木匠來做,看中的正是三木匠白元興遠近聞名的手藝。比較起來,死後的住處比活時住的更害怕漏水。房子漏水可以用泥瓦匠修葺,下大雨的時候漏了也不怕,可以指使夥計搭了梯子爬上去遮蓋;死後的住處漏水就不好辦了,你固然還有夥計可以指派了去遮擋,可是你說不話來,眼瞅著身子被水泡得發脹浮起來,急得要命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想著不說話做個手勢打發夥計往外戽水,死人的世界黑乎乎的,夥計看不見你的手勢,他就是滿心願意為你服務也沒用。為了保證大棺材的質量,高鳳歧讓廚房裏給三木匠做最好的飯菜,隻剩下一道早茶沒讓三木匠喝,就是四個年輕的奶媽熱烘烘身體焙製的。
三木匠吃得越好越有勁,他運锛如風,削木如繡花,大棺材做得越來越慢。大太太二太太還能沉得住氣,三太太卻等得有些著急了,她指著還未具雛形的棺材問高鳳歧:
“你打算自己用不用了?”
高鳳歧未予否定的回答,說:“當然不能留給別人啦。”
三太太用好看的鼻子哼一聲,說:“那可不一定。”
高鳳歧問她什麼意思。
三太太說:“這個做法,到你死也做不起來。”
高鳳歧不認為做一副大棺材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做得再慢也不用。三太太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問高鳳歧:
“要是你明天早上就死了呢?”
高鳳歧撚須幹笑,幹笑著便說“不可能”,接著他板起臉來問三太太是不是咒他死,三太太否認,說高鳳歧冤枉了她的好心,她不過是希望早早做好準備罷了。高鳳歧捏著三太太粉嫩的麵頰,學一位臨終的皇帝斜著眼睛問妃子的樣子,問三太太是盼他死還是怕他死,三太太用高鳳歧愛聽的話回答他。高鳳歧不相信,說大太太二太太就不是這麼著急眼巴巴地盼著給他把大棺材做起來。三太太拱進高鳳歧的懷裏撒嬌,說:
“俺是舍不得給木匠吃那麼多好東西呀。”
高鳳歧這才開懷地大笑了,他以商人後代的身份嘲笑三太太不會算帳,不懂得“要讓馬兒跑就要讓馬兒吃草”的道理。他摸著三太太起伏的乳峰講了一個“瓦匠哈瓦”的故事。故事說東家用了瓦匠蓋房子,房子蓋起來哈瓦的時候,東家上的飯食更好了。三太太問高鳳歧飯食好到了什麼程度,高鳳歧的手從三太太起伏的胸脯上往下移,移到再也沒有辦法移動的地方停住不動告訴三太太,原來吃的好比是那個,後來吃的就是這個。三太太驚訝極了,說要是那樣瓦匠可沒有勁幹活了,上了房頂還會發暈摔下來。高鳳歧說瓦匠吃的好啊,越吃越有勁,抽袋煙噌噌上了房子,像野貓子似的。三太太笑笑說貓叫春。高鳳歧叫她不要打岔好好聽故事。
“你猜怎麼著?瓦匠吃得越好幹得越慢,原來一天哈六壟瓦,到後來一天隻哈四壟了。”
三太太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她等待著高鳳歧把手拿開。高鳳歧動口不動手。說東家不滿意啦,問瓦匠為什麼吃得越好幹得越慢。瓦匠也不解釋,叫人搬個碌碡房頂上,從一天哈六壟的瓦上往下滾,房子底下的人也能聽見碌碡底下“哢吧……哢吧……”響了兩三聲。瓦匠叫人再把碌碡搬到房子頂上,從一天哈四壟的瓦上往下滾,房子頂上房子底下的人都沒有聽見“哢吧”聲。高鳳歧把手拿開拍一拍三太太的臉說:
“明白了吧?”
不等三太太回答,高鳳歧又用商人才會有的心計算一筆帳:“一天哈六壟瓦壓碎三扇瓦,一天哈四壟瓦一扇瓦也壓不碎,哪個合算?”
“瓦匠哈瓦”的故事讓三太太變得無比聰明了,既然高鳳歧自信有時間等待大棺材做起來,那麼,就不妨讓三木匠在窗外幹活的日子更長一些,讓他多吃一些像“這個”一樣的好東西,他隻要身體不弱,就肯定能把高鳳歧的大棺材做好,但願他具有高鳳歧活下去同等的自信,耐心也是如此。
三太太每天早晨的同一時刻都迎著窗戶梳頭,把窗子打開,她才知道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當窗梳妝是一幅多麼美麗的風景呢。她不用丫環侍候,自己把胳膊擎上去,讓衣袖滑落到肘彎以上。她先洗手後擎胳膊,洗手的時候水把胳膊也洗了一節,胳膊沾了水才像一節彎曲的嫩藕。她讓兩隻手在頭頂相遇,交合,糾纏不止似的,她有時候弄不清哪一隻是自己的手哪一隻是別人的手,聽見“玎玎”清音才知道那是一副玉鐲戴在同一個人的兩隻手上。她用紅色的棗木梳子梳頭,水一樣的頭發從她的手指縫間流過,她自己都覺得酥癢,她想這樣的頭發要是流過別人的指間可真叫人受不了,高鳳歧是因為老了皮厚才常常無動於衷,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高鳳歧那樣經得起頭發戲弄。她想著做一個試驗,把梳子上的頭發用手指抹下,團成一個團向窗外一扔,嘬著紅唇吹了一口氣,頭發團像一朵小小的蓓蕾,遇上三太太唇間吐出的氣,變成一朵小花綻開了。黑色小花先往上走,快要觸到房簷的時候靈巧地轉身向外沒有被瓦棱掛住,度過房簷的陰影一直向外免得同樣的黑色吞沒了自己,拐一個彎繞過玉蘭花樹,從月季花狹窄的樹條中間穿過去,機敏地躲過月季花上尖利的棘針,將要跟迎麵而來的一片樹葉相撞時停了一下把樹葉讓過去,在頭頂等了一會兒,等到大锛閃亮的利刃不在半空揮舞了,這才迅疾向下,又準又穩地落進木匠的衣領裏。
三木匠真的受不住三太太的頭發造成的酥癢,這種癢無法用“撓撓”之類的秘方醫治。他用兩根指頭捏出頭發在手指頭肚上撚弄,品味三太太頭發的質地,感覺遲鈍而且浩茫,像一個人走進了下過雨的林子,水汽的樣子使他看不清林中小徑,他抬頭去看,就看見三太太破唇一笑,脖子底下開了一隻衣扣。隨後三木匠就用木工的鑿子修理他的手指,把硬繭和老皮削掉隱隱見血,以便敏銳地把捉三太太的頭發優良的品質,其他需要用手體味的地方也不至於漏掉最細微的感覺。三木匠認真做一雙好手,他果然延緩了做棺材的進度。高鳳歧越發高興,讓廚房裏上“這個”一樣好的飯食,差一點連四個奶媽焙製的早茶也端上了。高鳳歧想到自己的身體更需要滋補,終於沒有舍得。
三木匠白元興一心用木工的鑿子做好的手去感受三太太讓人受不了的頭發,沒想到他先摸到的卻是三太太的小腳。三木匠雖然每天都在做準備,事情到來得還是有一些猝不及防。三木匠原本以為要等到他的十根手指全都削出血來才能摸到三太太的頭發,到那個時候高鳳歧的大棺材也差不多做好了,他真的沒有想到事情的進展比他預計的要快得多。三太太把一雙手往他眼前一伸的時候,他還以為三太太要搶他的鑿子呢。三太太說:
“給我也削削。”
開玩笑!三太太的手要是也能用鑿子削就真的是蔥脖了,三太太纖手如蔥卻沒有多餘的皮讓木匠的鑿子削下來。三木匠好為難,他的技術再好也沒有用,英雄無用武之地。他不動手隻用眼看三太太的手看夠喝一碗水的時間,聽見一口水在上牙顎那裏轉圈,穿過十二個牙縫從嗓子眼裏流下去,在最狹窄的地方發一聲“咕”,在腸子拐彎的地方“咚”的撞了一下,“哧”地流到肚臍眼那裏,又往下鼓湧兩下,像個沒處跑的小老鼠似的,再就伏在小肚子那裏不動了,“滋滋”地發出令人耐不住的叫聲來,像涼水潑在燒紅的釺子上似的。三木匠滿心想摸也忍住了不摸三太太的手,把目標往下移,移到尋常看不到的地方,說:
“我給你削削腳吧。”
三木匠實際上是選擇了更難做的活兒。三太太的腳倒不是像手一樣沒有三木匠的用武之地,三木匠要是有耐心還真的有活做,比如把被裹腳布纏緊折斷的四根腳趾拉拉直讓人舒服舒服啦,削掉一枝獨秀的拇趾上略略長了一些的趾甲啦,切去死了的四根腳趾上沒有知覺的死皮膚啦,在在都需要他木工的細致與精到。可是三木匠卻沒有那樣的耐心了,他的激情把耐心衝擊得稀哩嘩啦蕩然無存。三太太的小腳在他眼前一擺就改變了模樣,看上去就是一個糯米的粽子,一瓣斜切的大蔥,一塊洗臉的香皂——三太太當窗梳妝的時候三木匠看見那塊異樣白潤的香皂在三太太的手掌裏摩挲在胳膊上滑過。三木匠不知道古代的皇帝讓腳小的妃子穿了特製的小鞋在蓮花台上跳舞,他就沒有要求三太太赤了腳舞蹈,他隻是把三太太的小腳捧到手上揉捏,像愛惜一塊不硬不軟的麵團一樣。三太太咯咯笑,笑著說:
“哎呀,哎呀。”
三木匠揉捏不止,問三太太是不是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