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肖正清八歲上學,遇上的第一個女老師有兩條惹人注目的大辮子。沒有人看見女老師怎樣梳頭,可是人人都言之鑿鑿地認定女老師梳頭需要踏著板凳。女老師嫋嫋婷婷,走路邁小步,免得抬腿過高腳後跟踢起的塵土弄髒了大辮子梢。她這樣走法果然保證了大辮子總是潔淨無比。下雨天她把大辮子一折一折地挽起來,一邊一堆吊在脖子後頭,像大家在水井上打完了水把綰繩一圈一圈的挽起來掛到另一隻不擔水的肩膀上。女老師住離著小學校最近的一戶幹淨人家,自己做飯吃,喜歡睡熱炕。

那時候肖正清最害怕冷天氣到來,隻要霜風嗖嗖地把野草打成一片枯黃,女老師就叫大家給她拾草了。熱天就好多了,女老師穿得很單薄,不需要熱炕烙身子。她不睡熱炕還出汗呢。後來的年月裏,肖正清最不能忘懷女老師的,就是她身上微微的汗味,不像母親身上的汗味那麼酸如在熱炕上發大了的老麵,卻像一種酒,有主意的人家用陳曲和小米釀成了專門留著自己喝。肖正清想女老師身上有這種汗味,是因為她不到大家都去的中流河上洗澡。母親和村子裏的所有女人身上的汗味都像在熱炕上發大了的老麵,正是她們黑夜裏泡過的結果,那是中流河固有的氣味,越泡越濃。天氣最熱的夜晚,肖正清曾經秘密地偵察過,泡在中流河裏的女人堆裏沒有女老師。沒有就對了,要是女老師也坐在河水裏,她如何安置她的大辮子呢?肖正清想不出那麼大的辮子放在哪裏才合適,一折一折地挽起來吊在脖子後頭或者解散開披在肩膀上都不行,這些做法都不能保證不濕了大辮子,那麼大的辮子一旦濕透就糟了,黑夜裏根本沒有能把大辮子曬幹的那麼大的太陽。肖正靖猜到女老師肯定是在家裏洗澡,她不用河水就要用井水,她沒有理由拒絕三河流域的所有水源。肖正清猜對了,他在夜裏的中流河上沒有看到女老師坐著泡的樣子,他聽見了女老師在家裏嘩啦嘩啦撩水的聲音。更大的困惑接著襲來了:他想象不出女老師一個人怎樣才能把水撩到後背上。女老師當然也可以像坐在河裏一樣把身子泡遍,困難在於沒有那麼大的盆子能放得下女老師的身體,要是有那麼大的盆子倒可以解決辮子的問題,女老師泡身子的時候可以把辮子搭在盆沿上。肖正清被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折磨得愁苦不堪。問題是從女老師的身上生出來的,他恰恰是在需要老師解答講授的時候無法向老師提出問題。老師關了門窗一個人忍受屋子裏的悶熱,聽水聲肖正清想不出水撩在了哪裏,又從什麼地方流下來,肖正清被人生的第一道大難題深深地困住了。

肖正清其實聰明極了,他還沒有上學就學會了100以內的加減乘除,會用柳樹枝在沙灘上寫拚音字母的大寫和小寫。他一上學大家就說“叫他跳級吧叫他跳級吧”,有大辮子的女老師卻堅持讓他從一年級的第一頁課本學起,成心讓他接受課本之外的知識,檢驗他語文算術之外的接受能力。他的智力在語文算術中真的用不了,他這才在更廣闊的領域過早地開始了不知不覺的測試。女老師卻像很懵懂似的,她不知道她為一個八歲的男孩設置了多麼巨大的人生迷宮,她看著小男孩陷在通不過的迷巷裏茫然四顧她還照樣微笑,不伸援手。她輕輕地拍打男孩的頭誇讚學生聰明,毫不在意地把身體靠近男孩,不知道小學生正在她與眾不同的汗味裏喘不過氣來,想不出她不能夠自己把水撩到背上為什麼胸脯出汗會更多,出汗多的地方明顯的形態突出而且迥異。女老師在小學生的身邊走來走去,讓學生看她不可思議的大辮子漂漂亮亮地垂在別人的辮子達不到的地方,有一回高興了還把辮梢拾起來擱進肖正清的脖子裏想要逗笑他,她不知道小男孩正在害愁:即使有那麼大的盆子讓女老師泡澡時把辮子擱在盆沿上,剩下的問題更加令人狼狽不堪——擱在盆沿上的辮子滑落到地上怎麼辦呢?地上肯定會有女老師的身子往盆裏一放時溢出來的水。

肖正清的所有難題在冬天快要到的時候有了一個總的結果,不是得到了解答,是全麵崩潰,一切的存在都變得沒有意義了。一個沒有女老師高的男人在大家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教室門前,在門口站半分鍾,被太陽光放大了的影子罩在教室後一排學生的臉上,連個招呼也不打,大家也沒有發現什麼暗號,女老師就很快地放下書本走出去,步子邁得比往常大,不惜讓辮子梢經受腳後跟踢起來的塵土汙染的危險。後來這個男人和女老師一起吃飯,夜裏睡覺也不出女老師住的房子。天氣不熱,肖正清也聽見了女老師往身上撩水的聲音,濺水和流水的聲音比以往怪異,急促,有一種手忙腳亂的意味,肖正清知道不好了。他不再為盆子之類想不出答案的問題而愁苦,他忍受不了的隻剩下一件事情:他不知道睡覺時那個男人能不能摸到女老師的辮子梢,看起來那個男人的胳膊顯然不夠長。肖正清憤慨了。他不是不能忍受一個外來的男人跟女老師一起睡覺,他不能忍受的是男人要摸女老師的辮子梢還需要女老師幫忙,需要女老師屈過胳膊去從背後拿過來再送到他的手上,這太不公平了。

肖正清就沒有給女老師拾草燒熱炕。既然燒熱的土炕上不能隻睡女老師一個人,還要睡一個摸不到女老師辮子梢的男人,那就讓別人去拾草吧。山野裏的荒草倒是很多,枯黃了幹焦了滅絕了,似乎再也長不起來了,可是一到春天裏雨水一澆,仍然會蓬蓬勃勃地生發茂長,像永遠不會死亡的愛情一樣。下雪的冬天睡熱炕的女老師麵龐紅潤腰圍粗胖,給拾草積極的學生發獎。年齡最大的女學生得了三個本子一枝鉛筆,個子最高的男學生得了一枝鉛筆三個本子,三個本子有一本比年齡最大的女學生得的本子多印了方格,可以默寫生字。得獎最少的同學得到了一塊橡皮。肖正清什麼也沒有得到,像他沒有給女老師拾一根草刺一樣。女老師給他的簡單評語是:“不熱愛勞動。”

夏季的一個星期天,空氣裏飄蕩著內容複雜的汗味。有兩條大辮子的女老師抱著孩子離開小村,出村口向西再向南走,不準備再回來。在一眼水井上有蒙了兩眼的黃牛拉著水車轉圈汲水澆園的路旁看見了瞅著水花出神的肖正清,女老師拍拍肖正清的頭最後一次誇讚這孩子聰明,又笑著說一句“就是不熱愛勞動”。肖正清突然委屈得想哭,他想解釋,卻明白此時最需要做的還不是為自己辯白,而是留住女老師,讓女老師漂亮的大辮子時常在眼前晃動兩下,讓女老師溫軟的手時常拍兩下他的頭,哪怕不誇他聰明也行。可是他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要達到這一些目標需要什麼樣充足的理由。急切中他隻說了一句話:

“我給你抱著孩子!”

肖正清把眼淚終於滴到孩子的臉上了。後來的年月裏他曾經無數次驚歎女老師會那樣放心,竟然敢把寶貴的孩子交給他抱,而他也僅僅是個孩子啊!他的眼淚鹹得能殺痛孩子的眼睛呢。有幾個晚上他從沒有了蒙眼黃牛拉著水車汲水的井旁起步,走那一天走過的同一段路,想要重溫抱著一個孩子女老師走在身旁的滋味,能夠重現的除了想哭一場的願望再就什麼也沒有了,他連女老師是否最後一次把大辮子放進了他的脖領都不敢斷定;記憶像一架年紀很大的水車,汲上來的水流斷斷續續的,好多重要的關節反而漏掉了。月亮最大的晚上肖正清再一次走上同一段路程,他還沒有開始回味那一天想著大哭一場的願望,聽見背後傳來啪哧啪哧的聲音,像人的腳步聲,卻比人增添了更多的無所顧忌,毫無心虛膽怯的試試探探,好像剛剛走出了原始森林的動物似的。肖正清還沒有怎麼害怕,可是他一回頭就害怕了。身後走過來卻正是一個人,禿頭但不亮,赤裸上身,下身穿白布短褲,光著腳丫走路,不向前看,側著臉看東邊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口中喃喃不停說話,說的什麼肖正清一點兒不懂。此人向肖正清齜著牙一笑,肖正清的頭刹時脹大了,頭發一根根豎起來紮著頭皮,他卻覺不出痛來,隻覺得頭皮一片麻木。肖正清認出了他是中流河兩岸誰都認識的一個瘋子,是小村一個寡婦的兄弟。他經常微笑願意說話,到了姐姐家裏自己燒水喝,用麥秸草在灶裏燒火,鍋中的水裏投放同樣的麥秸草,燒出的水顏色如尿。

一個瘋子在月亮最大的夜晚與肖正清走上同一段道路害肖正清中斷了過早開始的課業,此後他的回憶隻在心路上跋涉,比眼睛看得見的道路更加缺少路標,綿綿無盡。在後來的幾處驛站上,還有幾個女老師給肖正清喝過清沁的泉水,用手絹揩過他額角上少年的汗珠,看著他越來越短的褲角溫柔地笑過他,他也曾由女老師的長發短發生發出好多找不出答案的問題,並且為此徹夜失眠,可是他最不能忘懷的還是他遇上的第一個女老師,那兩條惹人注目的大辮子不定時刻就在眼前晃動兩下,辮子梢一下下撩撥著他的心,不痛不癢的,想拂也拂不開,像好多年做慣了一個夢似的,夢醒後覺得空落落的抓不住實體,恨這個夢不應該時常跑出來騷擾人,閉上眼卻又想從頭再做一遍,把後麵的內容也接續下去。

肖正清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白翠芸擊中的。他自然常常都在期待著愛情的到來,可是他一直沒有設計出合適的方式。似乎應該有一個預熱的階段,像在鍋裏燒水似的,先要有滋啦滋啦的聲音鍋邊起一溜很快生起很快平息的珠珠,然後才呼呼隆隆地熱起來。肖正清卻不是這樣,他還沒有為一種狀態正式地命名這就是“愛情”,他自己已經鼎沸了,不需要再往灶裏加一把麥草。他不知道愛情並不是燒水,燒水隻一個人填柴就夠了,愛情卻需要兩個人的柴草加在一起燒同一口大鍋。

白翠芸卻好像渾然不覺,她隻顧自己咯咯地笑著搖晃短辮上獨一無二的紅豔——她的纏皮筋的紅色毛線不斷更新永遠鮮紅——她不知道她短辮上的嬌紅正是一棵火種,在另一個人的心裏點起了不滅的大火快要把人燒化了。她光身子睡覺,每天夜裏都脫得像一個嬰兒,隻有睡在同一個宿舍的女生才能看到她比嬰兒大了好多倍的各個部分,天亮後她出現在所有人眼前的時候立刻穿得齊齊整整的。看過她光身子睡覺的女生驚歎她大膽,沒有看見她睡覺光身子的男生卻更加佩服她敢在短辮子上係紅布綁紅繩的勇氣。說實在的,黑夜裏一個身材嬌好的女孩在宿舍裏脫光了身子睡覺並沒有什麼危險,光天華日之下敢在短辮上係一塊紅布綁一根紅繩才驚世駭俗:社會浪潮一片血紅翻滾,個人生活卻紅豔盡掃,尚灰尚藍。白翠芸無所顧及,高高興興,搖著短辮上的紅繩,和同學們一起回家鄉——東林師範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開門辦學住進了紅槍會爆發的地方,高鳳歧的深宅大院敞開斑駁的黑色大門接納了他們。

白翠芸的家裏在蓋房子。現任的黨支部書記白紹玉要將舊房翻新,把原來的小房子改建成一座大房子。屋牆加寬,以便冬天的太陽把牆曬熱以後要涼透需要更長一些的夜晚。更換石頭,磚線以下改用青茬方石,方石用鏨子鏨出整齊的邊角和花紋,預備用大號的毛刷寫一道全村最大的標語,也就是“鼓足幹勁”那一道。砌牆不用純石灰也不全用泥漿,采用石灰泥土水泥“三合一”的辦法,像按照“三結合”原則組成的“革委會”班子似的,牢不可破。準備用紅瓦蓋頂,廢除本地千年一貫的灰色瓦片,像女兒白翠芸的發辮似的來一次勇敢的改進。留足有兩副門寬的大窗戶,不封窗紙,鑲玻璃便於開窗通風,夏天的夜晚把窗戶全部打開睡覺,再不抗熱的人睡下時光了身子睡到後來也得蓋上毯子。白紹玉的新房子鋪下地基以後正趕上東林師範文藝班的學生開門辦學進村,白紹玉站在他的新房地基上歡迎大家,說一句對蓋房子很有用的話:

“打好基礎啊!”

然後送大家去高鳳歧的深宅大院住下。

次日午後,高莊大隊黨支部書記白紹玉和東林師範的工宣隊長周貴福在自家的新房基旁比武。

工人階級和農民兄弟的這一次比武不屬於開門辦學的內容。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到紅槍會爆發的地方開門辦學主要是搞好調查,為高莊辦一所紅槍會起義的展覽館。白紹玉和周貴福比武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完全是岔出來的課目,原因全在於周貴福的身體太棒。周福貴臉龐紅潤胡髭的毛管粗大,嗓門洪大天生適宜開會講話。他是車間裏的機修工人靠力氣和技術吃飯。他寧願在領工資的時候用指頭醮了印泥按印不願意用筆簽名,按過手印以後他在會計的桌子沿上把指頭抹抹再數錢。他大口吃飯左手使筷子夾菜。春寒料峭的早晨黨委書記看他吃飯三分鍾,不拍他的肩膀就表示了極大的讚賞,說:“你去進駐學校。”周貴福不問什麼學校卷起鋪蓋就來了。在宿舍門外的鐵絲上周貴福晾曬行李,展開白色的沒有條子格子之類圖案的床單,正是他們自己廠子的產品。住進高鳳歧的深宅大院周貴福像在學校裏一樣鼾聲如雷,醒來後大聲地背一句領袖的詩詞,取自關於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的那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