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永恒的誘惑——一位叫楊玉琪的畫家(二)(2)(2 / 3)

現在,38歲的貨真價實的老楊坐在課堂上,如同14歲的楊老師走上講台一樣地不知所措。南師大的老師問那50歲的學生:老同誌,你是從哪兒來的?楊玉琪覺得,從長相看他和那老同誌也不相上下。他真不知老師接下來是不是也會稱他老同誌。他心裏一陣悲涼。1963年他考上海戲劇學院時,他看到舞台美術的大學生覺得他們真了不起,大學生真大。如今覺得大學生這麼小,自己坐在他們中間像隻大河馬。

南師大進門那塊大草坪上,學生們或是把書蓋在臉上仰泳似的躺著遐想,或是把書打開放在草地上俯臥撐似的撐著讀書,或是背靠背坐著一起複習功課,或是臉對臉爭論什麼。草坪周圍豔紅的美人焦襯著他們,如同一個美麗的鏡框襯著一幅青春畫。楊玉琪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幅青春畫。他在校兩年從未走進這個草坪,總是繞著草坪走,如同打擦邊球。

梧桐樹為他搭起了輝煌的景

不過他不是擦邊球。他正是在南師大認識了他自己。

有一次他在過道裏走,正好看見老師在一幅掛著的大寫意葫蘆畫前用最高級的形容詞在評價。楊玉琪站住了。這幅畫的作者不就是他嗎?他有這麼好嗎?他自己究竟沒得數。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也許正是南師大老師的肯定,使他開始希望得到社會的承認。

他最難忘的恩師譚勇教授是徐悲鴻的學生。譚勇老師強調要在形象準確的基礎上傳神,以形寫神,中西結合。楊玉琪師其心,師其魂。難怪廖靜文一見楊玉琪的畫就稱讚這是徐悲鴻先生的第三代傳人。除了譚勇,還有教授王達弗、盧是、羅劍釗、楊建候、黃純堯,還有徐培晨講師……楊玉琪至今想起南師大,心裏就奔湧著一股熱呼呼的感情。他在課堂上親眼看到71歲的譚勇和80多歲的楊建候對著廖靜文叫一聲師母深深地一躬。一個育成就的人,他的人品比他的藝品更能震撼人心。

楊玉琪在南師大進修時曾在一個老年大學美術班兼課,賺點生活費。後來老年大學成立研究班,要聘請曾經教過楊玉琪的一位老師給他當助教。研究班先征求那位老師的意見,說考慮到你們曾是師生,想聽聽你的意見。老師說哪個畫得好哪個上,也願當楊玉琪的助手。但是楊玉琪認為即使隻教過自己一天也終生為師,他不能想象怎麼可以讓自己的老師當自己的助手。從此他辭去了老年大學的這份工作。

老年大學的學員多是離退休老幹部。有位老幹部曾經覺得自己如同金華火腿上的麻繩。買火腿時連繩稱,繩的分量算進火腿的分量。一旦把麻繩從火腿上解下來而不再用來掛別的什麼,往往被棄之一邊了。但是在老年大學他們又是活脫脫的人了,人的本性又回到他們身上,喚醒了他們對美的追求,喚醒多少美好的感情。這些六七十歲的老同誌後來見到二十幾歲的正麗君,正兒八經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師母,羞得麗君玉琢的臉紅得像顆大瑪瑙。美術班裏有一位大頭大臉的大個子學生,原是戰功赫赫的副軍級幹部。每天早晨來掃地、抹桌,給大夥換洗筆水、刷調色盤。以前他在部隊,這一切,用得著他動手麼?可是現在他樂嗬嗬地端來一臉盆水,對大家說:嘿嘿嘿,水來了。還有一個平素寡言的老幹部,這天楊玉琪剛講課,這位老幹部就要求楊老師可不可以給他畫兩筆,他有事得早點走。楊老師每堂課輪流給這幾個那幾個學生畫兩筆。這次給他畫當然可以。後來楊玉琪才知道,這位老同誌那天要趕去參加他兒子的追悼會。他兒子是個很好的研究生,得肝癌死了……而他還記著不要落下這天的美術課!人的追求美的本性終究要釋放出來的。這是一種生命的釋放。楊玉琪感到他心中滿滿的情感湧湧的要從他的筆端寫出來。他每天半夜從南師大騎車回他借宿的江東門農民家。高大的梧桐樹在路燈映射下,像芭蕾舞台布景似的,那麼氣派、輝煌。楊玉琪馳向一條街又一條街,梧桐樹為他塔起一個輝煌的景又一個輝煌的景。

他多想接過這些畫連同這個姑娘,住在撐開的大傘下。

楊玉琪畫展的全部畫,都是王麗君在她老家那間7平方米的小屋裏裱出來的。門上打著補釘還漏著縫,好比一個人假裝閉上眼睛其實睜開一條縫。門旁有一窟窿,或曰窗。潮乎乎的磚地上有一棵大樹,是用來撐住屋頂免得倒塌的。住這屋。自然冬涼夏暖如住在一把撐開的大傘下。房間呈手槍形。屋中橫陳一張長1.9米的隻有自我沒有他人的大桌子。“槍把”處本來寬1.9米,但是一頭牆上得掛裱好的畫,所以隻能放一塊長1.6米的木板權當床。床板三分之一的地方被楊玉琪的資料蠶蝕。而且一層放不下,床上碼著磚,每五六塊磚擱一層板子堆資料。床板餘下的三分之二版圖歸王麗君。身高1.65米的她,每晚隻能屈著雙膝睡,免得雙腳掉下床板,免得碰撞了疊羅漢似的磚。這種睡姿屬高難動作。她這麼睡一年多,覺得很好。因為萬一身子稍動腳掛下下床板,正好可以醒過來接著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