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他被關押、吊打9天後,他如同從煉獄重返地麵。既已死過一回,生死也就置之度外了。他覺得地獄雖有18層,他是下過19層了。現在哪怕回到18層,就很好了。壞人就壞人,身上吊的、跪的、被打的、被勒的傷痕複傷痕,再加幾道心靈的傷痕,不過如是了。他的身體這裏那裏在痛,對這點痛的信號他都不接受了。他的心靈平靜輕鬆到近乎麻木。從此他反而可以擯除塵念靜靜畫畫了。他生下來就是要畫畫,如同人生下來就要吃奶。不是為了什麼,好像什麼都不為。這種經過磨難的超脫,擯棄了乖巧圓滑小智小技。苦難是一種積蓄,一種不斷給他的藝術生命補充養分的積蓄。尊崇人類的苦難吧!
他想法找來舊的美術書刊,裁開、剪斷。每天到廠裏勞動時藏幾張在身上,萬一被人查出隻說地上撿的。上廁所時能讀一點是一點,被人撞上隻說這是手紙。“文革”開始時花鳥畫也是首當其衝被批判的。因為花鳥畫很難直接為政治服務。你畫一隻鳥如何能表明這是無產階級的?你畫一朵花,又如何能論證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山水畫好辦多了。山山水水之間加一條高壓線或是加一個女地質隊員,這就是社會主義新麵貌丁。而花鳥畫,似隻能使人玩物喪誌。然而我國從宋、元、明、清以來,花鳥畫都獨立成科,都有大家。傳統傳統,隻有能傳下去的才能去統。花鳥畫日後如何領一路風騷?楊玉琪從小畫水彩,此時覺得水彩畫終究欠深沉,不如從此改行學花鳥畫,他說不能講這全是為了振興中國的花鳥畫,這或許也是一種逆反心理。這世界不會永遠是“文革”,不會永遠斬花除鳥。而水彩畫中用色、用光、用水的技巧正好可以在花鳥畫裏洋為中用。他畫水彩畫常常在厚厚的紙上衝水,衝色。他畫花鳥畫則把薄薄的宣紙先噴潮,刷潮,畫得濕乎乎、毛茸茸,雨濛濛、雪膨膨。美嗬,那花鳥萬物之神韻,那天地之精神日月之光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楊玉琪被關的那9天裏,有一晚是造反大隊長看守他。大隊長悄悄對他說,給畫幾張畫吧。他一驚。問畫什麼?大隊長說畫四條屏。所謂四條屏,就是春夏秋冬四條畫幅。楊玉琪以為大隊長總是最革命的人,想不到也喜愛畫。他是深深地感動了。他回家後,悄悄找他畫畫的人很多。泰州人做家具,老式床上應有一麵鏡子,如果畫張畫貼上,可省去買鏡子的錢。五鬥櫃上也應有麵鏡子,同樣可用一幅畫取而代之。三門櫃上更常用一幅畫來代替鏡子。當然得用鉛畫紙來畫國畫,否則如何能做家具?楊玉琪心想上麵批是批,下麵還是需要畫。譬如畫幾條魚,題款年年有餘。畫月季花和魚,題款月月有餘。畫牡丹花和魚,題款富貴有餘。雖然這是一種民俗文化,然而不正告訴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嗎?他從那種添加高壓線的山水畫受到啟發。凡畫花鳥風景,一律添加上革命詩,尤其是領袖的詩詞。譬如畫菊,寫上“戰地黃花分外香”;畫柳,“春風揚柳萬千條”;畫梅,“俏也不爭春”。有了這層保護色,就盡管畫去了。
從石縫中擠壓,生長,成活的人才,必是極具生命力的堅韌不拔者了。
自己坐在同學中間像隻大河馬。
1984年當楊玉琪終於進南京師範大學美術係進修時,他看看同班的同學,大都二三十歲。隻有一位50歲的。還有一位年紀大的,就是他,38歲。他38歲上學,而14歲的時候卻當了老師。那時娘說他是老大,既然沒有資格進高中,那就去教小學。14歲的他長得像個還沒發酵的死麵疙瘩,又幹又小。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大都比他高大。他一進教室,學生哄堂大笑,說這哪是老師?他自己也覺可笑,自己怎麼就變成楊老師了?也許從這他裝大人裝慣了。他一生再沒人管他叫過小楊。學生瘋笑,他得硬繃著。偏又注意到兩個學生在桌下玩鐵皮盒。那種盒裏有洋蟲,或是蠶。14歲的半大小子楊玉琪從來就沒錢買玩的。洋蟲也要花錢買。這種裝在鐵皮盒裏的洋蟲真是太好玩了。他盯著這兩個學生,盼著他們拿到桌上來玩,那麼楊老師就有權沒收這不應該在課堂上出現的鐵皮盒。學生剛一亮出鐵盒,楊老師立即呼風喚雨般地把此物收入手中。楊老師還真厲害!楊老師中午回到家還來不及坐下就掏出鐵皮盒來玩。娘罵他個狗血噴頭。他再不敢沒收學生的玩具了。他生來就不該玩的。他更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在家是老大,出門是老楊。他把代課所得的錢如數交給娘。娘說你都用來買畫紙,顏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