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後來我對他進行整整10日的長談時,他暈乎到沒有一條神經是清醒的或者說每一條神經都是清醒的。他暈進了他的往事。他搜索著、察看著往事的每一頁。他把往事揀一揀,理一理,碼一碼,堆放整齊,包紮成捆,打上封條,儲存進大腦倉庫裏,未必再想打開了。我和他天天各就各位。他坐在窗前,我坐在離他約一米半的沙發上。我的前邊有茶幾,我的後邊是牆。我知道,後來我在他眼裏,便如這茶幾、這沙發、這牆一樣,隻是造成他回索往事的規定情景的一個組成部件。他檢索、碼放、捆紮。他累極了。他把成堆成捆的往事拍去灰塵,打開繩索,挑選重要的值得保留的部分重新分類成捆。林老的話自然是極重要的。
然而他忘了,林老那句“駕江蘇之上”的話他是不願對任何人講的。他忘了我就是屬於“任何人”中的某一個。他一旦麵對著茶幾,我、沙發和牆這四組式的規定場麵,他就如一個按了電鈕的機器人,開始按他的程序工作了。
他和我10天的長談,幾近夢遊。我知道我不能把他的夢囈都變成鉛字,不能擅自把林老這句話披露出來。但是文章寫到這裏,收到楊玉琪寄來的一幅葡萄。這是一位行家在我這兒看到他的畫集後讚不絕口,我硬起心腸請他隨便畫一幅寄來的。我拆開信封,看到折疊起來的這幅畫的一小塊背麵,我大叫好極了!打開一看,我一下子不知道是我的淚水晶瑩還是這些葡萄晶瑩。我想不到一紙葡萄能使我激動得淚水一下湧了上來。我原以為葡萄可以畫得逼真,畫得水靈,畫得讓人饞涎欲滴欲摘不能。而楊玉琪這一籃葡萄竟畫出這麼大的氣勢這麼大的力量!葡萄如何能具有力度具有氣勢呢?然而花鳥瓜果隻要到了楊玉琪的筆下,便具有了力度和深度。這一籃葡萄使我震顫,我忙著抹去淚水再顧不上去理會我的理智了。我不懂畫,沒有看過幾個人的畫。我就是覺得楊玉琪的麵真好可又不知怎麼來稱讚他,不如把林老的評價全寫了。
他是畫家了?
林老也題了“楊玉琪畫展”這個展標。到5月23日畫展開幕那天,請柬上寫的是8點半開始,亞明不到8點就來了。楊玉琪隻聽人喊一聲:“亞老師來了!”但是亞明正躬著腰從坡下往上走呢。而楊玉琪站在畫展前,站在坡的高處“居高臨下”。嗬,亞老師!楊玉琪連請柬都沒有自己送去,而亞明對這個失禮的、不知禮的楊玉琪如此厚愛!真正的大藝術家!場玉琪結結巴巴地迎下去。所以說結結巴巴,是指一種心態,一種感動不已,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態。
楊玉琪很快就迎不過來了。南京畫界的前輩和前輩的學生們差不多都來了。南師大美術係停了課用一輛小車兩輛大轎車把師生拉來。泰州市開來一輛小車兩輛大轎車。江蘇省和南京市的有關領導來了。更有十幾輛小車、小麵包車貼著“楊玉琪畫展專用車”的標簽。這個車隊是誰搞來的楊玉琪都搞不清。怎麼能來這麼多人他更不明白。很多人擠在畫展外麵而不得人。畫展擠得像廟會。看畫不能遠觀而隻能近視。特意前來的泰州主管文教的副市長直說:太激動了!太激動了!楊玉琪好像被無數道白熾燈直射著。是的,他興奮,興奮兼暈乎。不過有一個想法新鮮活脫地從他的熱氣蒸騰的頭腦裏蹦了出來;他是畫家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畫家。書畫家們祝賀他畫展的成功,畫了很多字,寫了很多畫。中國的畫是寫出來的。中國的書法是畫出來的。“天道酬勤”、“藝苑英華”、“香遠亦清”,“一時之盛折服鬼神”……
這麼“超編”的來賓,使楊玉琪都不可能與所有的前輩握個手,致個禮。他的心裏惶愧摞著惶愧。當各種電視攝像機和照相機的燈光一起射向站起來致詞的楊玉琪的時候,當楊玉琪渾身披掛著燈光加眼光的時候,當他在光圈中閃耀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著他成功後麵的悲苦。當時他自己也未必意識到,或者說未必來得及意識到。我10月份看這次畫展的錄像時,看到他的微笑,不是甜的,是苦的。是不是?我問他。他說是。辦一次畫展耗的心血太大了。譬如印請柬。某處說可以便宜些,五六十元。印完後說是要400多元。譬如譚勇老師為他去聯係美術館辦畫展,要省級以上的美協成員,而楊玉琪沒有入美協。楊玉琪想,畫,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還要什麼資格?如同出書,書好就出,而不是看你是不是什麼會員。再說,可以不信任楊玉琪的畫,但是總不能不信任譚勇老師的眼睛吧?然而就是不行。譚老師這麼大歲數這麼為他碰釘子,白跑,這幹他是一種無以彌補的傷痛。美術館不行,聯係鼓樓公園藝術館。場地費要3000元。楊玉琪哪裏有?後來藝術館看了楊玉琪的畫,說可以用畫來頂替這筆錢。這個楊玉琪可以辦到。但他心裏不高興,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畫展就不能在美術館舉行?今天一看來了這麼多他仰慕的前輩畫家,越發使他觸景生情,覺得被這麼多人看重的畫展怎麼就不能在美術館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