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恒的誘惑——一位叫楊玉琪的畫家(二)(5)(2 / 2)

這天馮先生興起,說到你家玩玩。楊玉琪第一次與馮先生一路走著,覺得自己有一個最了不起的老師,老師還上他家去!他太得意太驕傲了!他突然想起那個成語;趾高氣揚。娘一看馮先生來了,一定要留先生吃飯。沒菜,對了,拍個蘿卜用醬油拌拌。一拍,蘿卜濺得哪兒都是。馮先生說教你們一個辦法:用毛巾包起蘿卜,再用小板凳一拍就行。娘覺得虧他想得出這個辦法,直笑。馮先生自己笑得嗬嗬的。楊玉琪好像沒有聽到過馮先生能笑出聲音來,也許就這一次?這種近乎調皮的、童稚的笑聲。

馮先生這麼喜愛他,他也想對先生有點表示了。娘肝病還沒好,每月可以買配給肝炎病人的2斤白糖。玉琪家裏燒菜從來沒有一次買過成斤的白糖,常常是一兩一兩地買的。這白糖既是給病人配給的,一定是很好的營養品了。看病人一般買水果。真正的水果玉琪是買不起的。荸薺也算作水果了吧。他買三角多錢一斤的白糖,再買三五分錢一斤的荸薺。他攢了很長時間才攢出這筆錢,這兩樣東西送去馮先生家,自己覺得很不少了。見了馮先生,競又不知道怎麼說,隻說馮先生,買點糖。馮先生說唉唉唉,幹什麼事。

玉琪作為學生的一個大心願,是自己的畫長進以後能幫助先生畫完百蝶圖。先生好幾次對他說要把百蝶圖畫完。先生收集了幾百種蝴蝶——包括標本、印刷品、畫等。他想都畫出來,不是畫掛圖,是畫藝術品,前後各種風格穿插,總對後人有點用處。他已經畫了百十種了。玉琪總覺得那一隻隻毛茸茸、粉撲撲的活物,一摸就會沾上粉。然而馮先生身體已經太差。畫畫停停。何況,一個“右派”的畫集能給出版?現在楊玉琪想來,如果馮先生當時認為畫集有出版的希望,或許就能把百蝶圖畫完。

馮先生家裏有一隻鏡框,裏邊是先生自署的篆書“淩雲堂”三個字。他編了好幾本《淩雲堂集印》。每張宣紙打上框,上有他一手集來的印章,都是他自己在印後裝訂成冊,和古裝書一個格局。自然也沒有出版的機會。先生拿著這幾本集印,說他想有所成就。十幾歲的楊玉琪看著先生枯枝般的手捧著那沉沉的集印,於是明白一個人一旦立誌追求,再難再難也要終生不渝。後來楊玉琪更明白先生至死心也沒死。先生最後憂鬱而死也不是因為心死,而是因為淩雲之誌不得實現。雖然他從未聽到過先生任何一句懷才不遇一類的埋怨。

人們說馮先生是餓死的,瘦死的,悶死的,馮先生悄悄而去如同一盞油燈耗盡熄滅。他的血脈裏流著民族文化的油膏,他的心靈裏燃著民族的精神之光,但是這盞燈沒有點亮,就熄了。

當時的楊玉琪從來沒有想到先生會死。總以為先生會一直這麼教他下去。有一天他正為高中同等學曆在補習班上課,聽說馮先生去世了。他拔腿就往先生家跑,先生家裏成了靈堂。先生頭朝南腳衝北地躺著。蒼天塌陷了,躺倒了。楊玉琪撲通跪下,大哭著磕頭。叩擊大地,叩問大地!有誰在說,昨夜馮先生彌留之際,留下遺言說借給玉琪的畫冊,不準家人向他去要,留給他作個紀念。玉琪大哭著磕頭。

楊玉琪1960年認識馮先生,到1963年先生就匆匆離去。再過3年,楊玉琪眼睜睜地看著抄家的人踩著書、踏著書走來走去,把留在他家的馮先生的紀念全部抄走。此時他想,先生沒有活到3年後或許竟是幸事。

1989年10月28日下午,楊玉琪興衝衝地對我說,中午他突然感覺到,是的,是感覺到馮先生在那邊笑,在那邊高興呢。因為上午他和我談廈把他的《揚玉琪畫集》送給了馮師母,談及如果沒有馮先生或許他永遠不會與我在此長談。他可能是另一個楊玉琪,譬如在工廠做—份技術工作。而我認識的這一個楊玉琪,是從馮先生這裏起步的。

我去鬱浦街7號馮天培先生的舊址去尋找當年的痕跡。現在這裏住著馮先生的兒子、兒媳和電視、冰箱、吊燈、錄音機、洗衣機。當代中國人的常規水準。馮先生唯一的痕跡是他幸存的一幅畫。題款是;“幽禽清色秋光老,籬菊無言隻自知。”時在乙酋冬月。“馮”字和“天培”二字刻的兩個印章最見功力,小章刻出了好大的氣勢。然而不得淩雲飛而自知秋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