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恒的誘惑——一位叫楊玉琪的畫家(二)(5)(1 / 2)

後來楊玉琪知道徐彭城可能要把女友帶到歸雲堂來,悄悄地又找到另一個住址:成賢街。徐彭城一發現楊玉琪要搬走好半天不說話,然後悲苦地說,女友是沒有把握,而楊玉琪是實實在在的。徐彭城和張四端自然遇見過王麗君。既然楊玉琪不介紹,他們就不問。男子漢之間,無須問。然而他們越不問,楊玉琪心裏越不紮實。不知他們是怎麼看他和麗君的?楊玉琪離開南京回泰州的前夕,張四端說了一句:你們早點把大事辦了。你——們?這位四端兄長心裏是什麼都清楚的了?這樣的理解,還有比這更可貴的嗎?

我讓楊玉琪帶我去南京歸雲堂看看他的四端兄和彭城弟。一進徐家,隻見地上灑著水,一塵不染。沒有一個桌子或櫃子的平麵上有一樣亂放的物件。我以為是為我收拾的。楊玉琪說這是徐彭城的潔癖,一直如此。而徐彭城竟然能窯下楊玉琪那一大堆畫紙、畫筆的“垃圾堆”。楊玉琪往組合櫃上一靠,我感覺他好像伸了個懶腰。他並沒有伸懶腰。但他那種好似到了家的愜意感,不知為什麼使我感覺他如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徐家外間放了一張小床,是專為楊玉琪隨時來南京好住的。楊玉琪身上也一直有這家的鑰匙。我在裏間沙發上與徐、張聊著,張四端出去看一下又進來拖被子,說楊玉琪在小床上睡著了。這些日子,怪我把他談累了。昨晚他到徐家,楊玉琪睡裏間大床,徐彭城睡沙發,兩人談到幾點了?拉開燈一看,一個說鍾的短針在12,長針在2;一個說是長針在12,短針在2。最後達到一種共識:2點。睡吧。睡醒後徐彭城說昨晚你在哪裏吃的飯?楊玉琪說沒吃。過去他就是一過了鍾點就把晚飯從略了。徐彭城覺得楊玉琪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歸雲堂。

徐彭城,黑邊眼鏡黑眉黑眼,整個人如同一個濃重的黑色的驚歎號,活得極認真,所以才會有深重的失落感,所以才又會執著地追求起來。說話間腦子裏塗滿了意識流般的活躍的思維,臉上總是溢著從心底流淌出來的笑。那個牆上打個釘子都要反複十來次的怪人哪兒去了?張四端,白淨清秀修長溫文,從麵孔五官到品性都展示出南方男性的特征。楊玉琪呢?說他在廚房為大家下麵條炒肉絲呢。徐彭城有事先走,臨走對楊玉琪說你走之前把門都鎖好。

完成,就意味著“這一次”的結束,他一無興奮可言,除非分娩一個新的“這一次”。

馮先生的齋號叫淩雲堂

1988年底,香港印刷、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的《楊玉琪畫集》發行了。楊玉琪拿著這本畫集當即就想送給馮天培馮先生。這是一個他從小認為是全世界最瘦的老人。清瘦、黃白如骷髏的臉,枯枝般的手指,皮裏的骨骼一節一節可以看得出。走路如幽靈飄忽,了無聲響。說話聲音喑啞如氣聲,稍一激動就氣急。瘦而不駝,體輕而精神。從不咄咄逼人,但超然之氣、傲然之氣如仙風道骨!解放前在上海新華藝專畢業後,在南京最大的商場掛牌刻金石圖章,齋號叫淩雲堂。刻的章如藝術品。解放後回泰州當中學美術老師。1957年當“右派”。叫人吃驚的不是他當“右派”,而是他當“右派”後以體弱為由辭職不幹了。當時的“右派”哪裏敢、甚至哪裏敢想辭職呢?他不幹了。雖然他4個孩子中隻有一個在外地工作,月薪20多元。妻在手工小廠工作,月薪也是20多元。窮自不待言。

楊玉琪在他的第一個老師王述堯被打成“右派”投入監獄後,如病急亂投醫般地找老師。他常背著畫夾上泰州的美術講座、畫像店、裱畫店等一切與畫有關的地方,希望能找到一位老師。這天他看到畫像店掛著幾幅很好的畫。店主已經與他熟悉了,告訴他這是請馮天培老先生畫的,掛這兒撐門麵。楊玉琪當即去找馮先生。凡有尋找老師的機會就不能失去。馮先生說你膽子不小,沒人介紹自己來了。楊玉琪說他太想找老師了,什麼也不管了。馮先生看楊玉珙畫夾裏的畫,不錯,不錯,他說。他進裏屋拿出兩本16開的風景畫,講畫的基礎知識。兩本畫冊七八十幅畫。楊玉琪從來沒見過正兒八經的畫冊。他真不知他捧著的是什麼樣的聖寶!居然馮先生讓他帶回家慢慢看。他捧著畫冊走出門來,懷著一種神聖感:他又有老師了!從現在開始,上路了。這兩本畫冊就是他前邊的路。對,從現在開始,上路!他要把這兩本畫全印到他腦子裏。他也想表現一下自己,讓馮先生知道他實在是真正要學畫的。他要給馮先生一種信任感,他不能沒有這個老師。這一周裏,他幾乎夜夜不睡。一周後他上馮先生家還畫冊。借的時候是兩冊,還的時候是四冊。他用鉛畫紙把每一幅畫都臨摹下來了。每一幅畫下也標著頁碼,隻不過沒有裝訂。另外,鉛畫紙比畫冊的紙厚得多。

馮天培那孤寂的心從此向楊玉琪敞開了。他是個最窮困又最富有的人。他家那一間屋用齊屋頂高的櫃子隔成裏外間。櫃子門都朝裏間。外間隻一張方桌兩把椅子。裏間除了床全是到頂的櫃。櫃裏是馮天培積攢一生的畫冊,印譜乃至單篇的畫頁。每每過不多天,他就說玉琪嗬,我又弄到一本好東西,你不要看這才一點點錢,這是好東西嗬!每和玉琪談起不管哪個朝代,哪種風格的哪個畫家,他就搬隻凳子進裏屋。楊玉琪估計裏屋除了櫃子和床,頂多放隻馬桶,平素連放隻凳子的空檔也沒有了。他聽見馮先生爬上凳子摸黑沙沙沙地一會兒拿出一本《張書旃畫集》,還是解放前精印的珂羅版的;一會兒拿出一本張善孖、張大千兄弟合作的山君真相。從來沒有拿錯過。沙沙沙的聲音像老鼠,然而這聲音從那黑暗而神秘而無奇不有而無比絢爛的屋子傳來,於楊玉琪是太具誘惑力太令人神往令人陶醉令人按捺不住了。馮先生很少直接指出他的不足,往往講各家的畫讓他自己比較。開始馮先生還給他的畫補補景改改毛病,後來不動筆了,說:我不把你的畫弄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