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倒著寫的故事(2)(3 / 3)

人,隻有在不能說話的時候,才會珍視語言的力量。我們天天在生產多少廢話,串門時的廢話,上班時的廢話,開會時的廢話,扯皮時的廢話。廢話的公害,便如抽鴉片一般,使你不講廢話就難受,不開會東拉西扯就不知怎麼才好。如今各家各戶裝上了電表、水表。其實當務之急是給每個人身上裝一塊話表,凡超出限量的說話,一律議價收費。每月查一次話表,和水電費一起收。光用行政命令不用經濟手段便不可能製止大量偽劣作廢語言的生產。

我們的祖先就能以三寸之舌戰勝百萬之師。今天,改革開放,噤口不敢複言的年代過去了。在消費猛增、物價飛漲的同時,增長速度在一切之上的,是說話。因為改革,因為這麼改那麼改,說話的需求量激增。今天我們開全廠大會。今天要談的這個問題,我的看法不一定很正確,也不一定很深刻;我的意見不一定很全麵,也不一定很周到。一切都還不一定。加快改革步伐。放慢改革步子。廠長收入大大低於能幹的工人,工人收入的含金量大大低於更能幹的廠長。年輕人工資低,努力拿高獎金,年紀大的說我大學畢業時你們還沒生出來呢。要調理大家的神經,要向全方位說話,要用高音部低音部丹田音氣聲本嗓說話。對老同誌,要予以理解,予以照顧。但是為了社會的發展,民族的發展,必須給有突出貢獻的青年人以重獎。否則,社會不發展大家連現在的生活水平都難保。當過“右派”的同誌說,像這麼搞,我看還得變回去。年輕人說,變回到1907年?

市電加工研究所發獎金,1984年以前所裏各室都是按人頭比例分配。如同配給肥皂,配給火柴。等量供應,和氣生財。1984年後要拉開距離。所長不愧一所之長,說曹鳳國這個室成績大,應該多一個一等獎的名額。為什麼他們就多一個名額?誰此誰差得了多少嗬?會開到晚上,說了很多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軌跡的話。曹鳳國說,可以不增加名額,但是明年你們都喝西北風去吧!

曹鳳國不會因為自己是北京市勞模就慎言。畢竟他具有現代意識。畢竟他又是文明古國之公民,所以這個勞模副所長,隻拿全所平均獎。

然而他這麼做真是推進改革?真是英雄勇敢的共產黨員?不敢拿本來該拿的一等獎金,這是不爭名不爭利不改革不勇敢不堅決不徹底,是怯懦是無能是懶惰是自私是保護落後你好我好中庸之道吃苦在先享受在後永不變色永不生鏽的完人。

得得得,別跟曹鳳國嚷嚷了。不拿一等獎金的不一定心裏不明白,過去想當完人的不一定現在還看重完人願當完人。不說別的,單說王建拓,曹鳳國能讓他還拿室的平均獎金嗎?

王建拓今年34歲,1970年初中畢業,1978年考大學,1982年大學畢業。非常簡單的簡曆裏,也可以看出坎坷。一切都是瘦的,從身體到鼻子到聲音,隻有顴骨高度發達。他是曹鳳國的第一副主任。我想象不出,這麼瘦瘦的聲音,他1987年去香港參加首屆中國工業技術出口交易會時,一次簽約15萬美元。這樣一份簽約是中國機械設備進出口總公司所屬單位的第一家。倒回到1983年,他第一次隨曹鳳國去上海出差。離滬那天他說糟了,還沒去過商店,妻還托他買這衣那物呢。曹鳳國到底是發明家,當即發明了一個辦法——北京三裏河有家京滬商店,有上海食品,回京後直奔該店買幾包上海大白兔糖再回家。這項發明經實踐鑒定,通不過。妻一看說誰要大白兔,你王建拓心裏有沒有我?你準是和你們那位勞模一起去上海的。誰有你們這麼傻的?

妻也就是說說,應該讓她說說。難為妻能承受得了王建拓。他常常巷起鋪蓋來上班,拉開鋪蓋來熬夜。我問你的家很遠嗎?家?家?怎麼說呢,沒具體的家。什麼叫沒具體的家?嗯,我爸爸的家在軍事博物館,我愛人爸爸的家在雙榆樹那兒。不,我是問你和你妻子的家。我和我妻子,沒有準確的家,因為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

不僅聲音是瘦的,家也是瘦的。34歲麼,還差一年才夠中年,不能納入中年知識分子問題。

夜裏搞實驗,老吃方便麵。方便麵,也沒時間煮。麵包餅幹從冰箱裏取出來吃,硬得像石頭,冰箱不是好東西。

他本身就像從冰箱裏取出來的一樣,瘦幹瘦幹的,蒼白得一望而知是卡路裏匱乏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