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卻在一旁講,如果沒有動物的腳印,最好不要往前走,因為那就是說前邊走不通。動物最了解這一帶的地形。老田一人在山裏考察,就愛跟著動物走。當然,有的路動物易走人難行。有一次他貼著山壁爬著爬著,再爬不動了,把什麼都扔下了,望遠鏡都扔下了。山上全是雨水、爛泥,若是走,一滑就摔下懸崖。如此一步一滑地爬行,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子這麼重,身上一定還可以扔掉一些多餘的東西,譬如耳朵。真的,那時隻需要眼睛與手腳,耳朵都是多餘的。
我說,你跟著動物走,譬如走這條獸徑,碰到野豬怎麼辦?他說,動物,你不傷害它,它也不傷害你,我們一直保護動物,它幣會傷害我們。
臥龍有個大熊貓的“居民區”。一隻熊貓住一個單元。雄性居民有樂樂、康康、橋橋、嶺崗、三山、昌昌、林南,雌性居民有桃桃、佳佳、南南、莉莉。林南正在吃一大盆雞湯和用玉米麵、黃豆麵、麥麩、白糖做成的窩頭狀的幹點。康康剛吃完,正犯懶呢。樂樂不住地叫,呼喚它理想中的情人。大家因對它的發情愛莫能助而感到抱憾。南南備受關注,她三次人工受精不知有喜了嗎?嶺崗端坐著極藝術地撕吃竹子。我與另幾個人正看得走火入魔,忽見它掉過身子,高聳尊臀,拉起屎來。我周圍幾個人歡呼起來,認為能看到熊貓拉屎真是極有福氣的。國寶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一拉一屙都是寶。
這次去成都,本想找李鐵錘好好聊聊。偏偏他又沒時間,隻介紹我不妨去臥龍走走,好像要把球踢給臥龍山人和大熊貓。我立時悟到他與臥龍山人和熊貓之間有一種可以意會的關係。我看李鐵錘這樣的企業家是國寶,當然這種看法沒有在社會上達到一種共識,所以不會像康康、樂樂那樣備受愛護,乃至高聳尊臀都會濺起一片歡呼。熊貓之成為國寶除觀賞價值外,是因為稀有。企業家之為國寶,除實用價值外,是因為得勞其筋骨,苦其肌膚,前赴後繼而終於像煉丹似的煉就的。
1966年27歲的李鐵錘被調到紅光廠在仁壽縣的一個慶光分廠。他搭坐的卡車開進村裏,迎接他的是一雙雙木然而發愣的眼睛。不!迎接的不是他,是卡車。村裏很多人沒有見過或是極少見過汽車。沒到過縣城,更沒到過成都。睡稻草蓋棉絮,冬天光腳穿草鞋。別人以為把李鐵錘放在這個地方是受罪,李鐵錘望著這些木然的眼睛,感到一種落後的壓迫。他要去讀懂這部落後的書。這是一個展現落後、稱頌落後的年代。仁壽縣的勞力一天收入四五分錢,什麼也沒接觸過,自然是質樸的,這是一種原始的質樸。李鐵錘所在的慶光廠,使農民在這個不大的廠區看到了相對豐富的物資。看到了之後,是拿到了,帶走了。鋼絲、水泥,扳手、辦公桌,都能拿得起帶得走。工廠隻能修“萬裏長城”,沿著廠區砌一圈磚牆。一到兩天,沒人看管院子了,“長城”就給挖去一個大口子。如此,工廠周圍的農舍漸漸演變成磚房。李鐵錘想,人類的需求是共同的,無非是貧窮地區的人還沒有產生發達地區的需求。如果一味稱頌原始的質樸,那麼稱頌的是落後。中國一塊塊落後的土地,正是舊思想、舊思維的無窮無盡的源。高度封閉的土地不可能有高度發達的經濟。至今李鐵錘看到擁擠的火車還是不免高興——至少這是在溝通,在減少差異,在減輕一點落後的包袱。
被貶在山區那兩年多,恰恰成了李鐵錘認識上的優勢。到1988年,1989年,他終於有力量為我們的土地減少兩個沉重的包袱了。1988年12月25日香港《信報》在《四川一大型企業被兼並》的標題下,報道紅光廠“日前將同是國家大型企業的新光電工廠兼並。這一新聞被四川人士稱之為四川省經濟領域首開‘大魚吃大魚’先例”等等。12月的《經濟日報》、《四川日報》等10多家報紙紛紛報道大魚吃大魚這則新聞。12月28日《人民日報》頭版報道“擁有近5000萬元固定資金、1600餘名職工的大型企業——國營新光電工廠,20日被實力雄厚的國營紅光電子管廠兼並”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