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個使別人大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故事(2)(3 / 3)

趙師傅——他叫趙敦田——他家似乎最多80年代的印記。冰箱是東芝的。未出嫁的小女兒剛買來落地組合音響。買彩電的錢早就交給一個朋友了,就是至今沒有買到。他說。裏間桌上擺著十來份顯然是親友們來拜年時送的點心水果,真不知怎麼吃得完?趙師傅的老伴不認字。每天趙師傅下班回到家,老伴早給他把酒菜準備好了,連茶都從來不用他自己泡的。老伴善眉善眼的像菩薩,趙師傅滋滋潤潤的像壽星。看到老人果然不虧了嘴,果然生活得很好,我和我丈夫非常地放心了。

年初三下午2點多,我和我丈夫敲著張師傅家的門。張師傅一見我們,他的眼睛、鼻子、嘴全都微撒向上彎起,全都成了笑紋。不過並不驚訝,也並不歡快。隻聽他咕嚕了一句什麼,仔細聽來,是說他和他老伴本來也是今天午飯後要去看我們的,因為拌嘴了,幹脆睡了。

我隨他往屋裏走。一眼看見過道裏擺著幾個不知是大碗還是小臉盆。反正裏邊全盛著吃剩的菜。看過去糊塗塗的,也搞不清是什麼。隻最近的一盆,是燉的帶魚,湯很多,一看就不入味。我想起“文革”時,北京市民愛吃這種湯湯水水的燉帶魚。怎麼都用鋁製品盛?櫃子,這都是“文革”牌的。他的結了婚的兒女們,常常白來吃住。沒結婚的兒子今年28歲了,還沒有工作。終於可能聯係到一個工廠當工人,兒子不幹。兒子要當個體戶,譬如設一個街頭的台球桌。隻要張師傅買一張台球桌,兒子就可以賺錢了。他老伴問我們怎麼辦呢,我們說不要擺街頭台球桌,容易惹事,不定哪天就不讓擺了。老伴說兒子沒工作,搞對象都叫人擔心。兒子的對象去東北學手藝了。去了以後就沒來過信。這到底是怎麼了。那姑娘走之前,我們還塞她好幾百元呢!唉!

老伴說得多,張師傅像個驚歎號似地重重地坐在那裏。心緒不好,說什麼都容易戧戧起來。老伴從兒子說到丈夫,說他這幾十年,老是得獎狀可老是不大被領導喜歡。累死累活地幹,末了一抗上,幹了也白幹。張師傅很不滿意老伴的數叨。我說,男人尤其應該有個性。我第一次見到張師傅,就覺得張師傅的妻子真是福氣呢!他一身病,可要讓他吃好休息好嗬,然而老伴很忙,哪有這個工夫?

我想起趙師傅六七十歲了,兩頰噴紅的。而張師傅卻胃病、心髒病的,得了一些由傷神煩心引起的病。

春節後我們去看李國順師傅的時候,怎麼會想到張師傅和他老伴正拎著10斤香蕉走向我家。等等我們不來,老兩口走回汽車站。想想又不甘心,再返回我家門口。如此徘徊在車站和我家之間。後來老伴累得隻能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2小時後老兩口凍得蔫頭耷腦地走了。2天後那10斤香蕉在他們家陽台上凍爛了。老兩口又去買了冬季身價百倍的大西瓜,又來到我家。這次我和我丈夫都在。我丈夫平素見了人少言寡語,很少情感的外在流露,獨獨張開雙臂抱住張師傅,眼睛紅著……我趕緊取出美國煙萬寶路。我以往連春節都不買煙的,來客想抽煙的都得自帶煙卷,隻在張師傅撤離我家前,我說,我要隨時買好煙等著你隨時來。

我每和人講起師傅們,竟是常常要掉淚。別人大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但還是要掉淚。張師傅呢,他老伴說,一走進我家這樓,他高興著呢,電梯也不坐,一直走了上來。

原載《報告文學》

198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