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從衣兜裏掏出我家的鑰匙,交還我們。“張師傅,你真正退了休,住我們家!”“好咧,我會去的。”他說。
三
我和我丈夫常念叨廣廈公司的師傅們,旁人總以為我們和他們早就認識或是有什麼曲裏拐彎的關係。其實呢,我們要裝修剛分到的房子,跑了幾家公司,大都嫌我們不貼壁紙什麼的,賺不了大錢,提不起神來。那天我丈夫外出開會,偶爾經過東四十條,看見有個廣廈公司。如此這般一說,李頭當下就講,下午2點到你們家。
還有這樣痛快的人。
那幾天,我們跑累了。這下心裏有了底,便想中午小憩一下。平時在文學界,很少見到準時的會。文人以不準時為瀟灑。我也不認為李頭真能2點到。譬如他找我們家也得找一會兒吧?但是2點整,敲門聲響起。而且不光是一個李頭,他竟是帶著張師傅、趙師傅,李師傅等一群師傅說到就到了。我也分不清誰是誰,隻一迭連聲地全叫師傅。看那李頭,彎彎的元寶嘴,透亮的貓兒眼,不拘,不滑,不俗,不傲,眉宇間飄逸著仙氣。快60歲的人,說話很快,幾句定下大局,不扣細部。那元寶嘴笑起來,嘴角向兩邊彎上去,眼看就要咧到腦後勺去會台了。這樣的飄逸灑脫,使我對他產生一種不帶回扣的信任惑。有他在那兒運籌,我何須操什麼心。朋友們為我捏汗:事先不說好價錢,你們肯定被“宰”!我說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你們不知道他們這些師傅有多好!其實我當時一點不了解他們。隻是憑直覺。尤其是憑對李頭的直覺。
李頭自然不能盯在我家。他在他們公司包活幾的各個工地跑。但是也常來。他快步走進屋,帶著寒風,也帶著仙氣。他把短大衣一脫,順手搭在千活用的木梯上,然後就指點江山,說地線還不夠直,說裝電表的那塊木板也得一樣刷白了……經他一指揮,整個工地交響樂趨於高潮。李頭說:做活兒總要人家滿意。人家不滿意就是沒做好。高潮之中,他卻在剛掃出來的垃圾中挑揀出一個小紙包,裏邊有一個電鑽上備用的橡皮圈,1分鋼幣那麼點兒的。
李頭名李德豐,16歲在建築行業當徒工,後來當師傅,當組長、工長、隊長、幾千人的黨支部書記,住宅一公司的副經理。但是評職稱,隻是助理工程師。剛從大學畢業的小屁孩兒都可以是助理工程師,可是誰讓李德豐沒有小屁孩兒的文憑呢。1988年李德豐59歲,離開規定的退休年齡還有1年,就退了。退了以後更忙。他組織退休的建築工人,成立了廣廈公司。這些老工人,都是50年代就在一起的30幾年的同行同伴了。大家都想做一些事,都能做一些事。建築業這行,這些年發展很快。李德豐說:“我們這行沒底。”新材料,新工藝,從建築材料到壁燈窗簾,看不過來也學不過來。那麼多建築公司、裝修公司,像流行歌曲似的一下流行開來。不緊著學,能吃飽活兒?
廣廈公司又做上紡織部、輕工部、腫瘤醫院等幾家的活兒了。已經夠他們“吃”上1年了。
這支施工隊,隨著1988年的離去離開了我家。1989年2月初,春節,我和我丈夫給一個個老師傅去拜年。走進李德豐師傅家,覺得這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工地。一盤盤餃子冒著熱氣,竄來竄去的人都冒著熱氣。這麼多親戚?不,有李頭過去的同事和現在的同事。但是我分不出哪是親戚哪是同事。屋子本來就不大,人一多,每一間屋便如一屜剛出鍋的蒸餃。李頭在我家時,挑剔油漆,挑剔塗料的,滿口新名詞,新材料。自個兒家裏,什麼新也看不到,感覺上仍像50年代的房間。其實我要裝修應該講是比較方便的,他說。他顯然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他也顯然並不想裝修什麼,依然在這蒸餃般的房間裏飄逸著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