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個使別人大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故事(2)(1 / 3)

房子裝修完了,師傅們要幫助我把老家的東西搬到裝修後的新家。我說老家沒什麼東西,隻要一輛小卡車就能裝下了。到了老家,師傅們簡直邁不進屋——一地我捆的書籍、資料等。我才知道我這個二居室裏的東西其實很多,這一小卡車是裝不下的。建築行業裏有句話,叫:搬家不是話兒。意思是搬家這活兒簡直累死人。裝一次車,鼓鼓勁兒也豁出去了。再要回來裝第二次車,怕是再也擠不出力氣的。於是決定,塞吧,說什麼也要把東西全塞進去。但是這麼塞那麼裝,說什麼也不可能把東西全押上車。張師傅跨進車幫,不知怎的把櫃子、床板等等家什交叉穿插在一起,又往櫃子裏,往一切的縫隙裏“盡情”地塞進或捆或“散裝”的書刊。好像他能發功,使我那二居室縮小身子塞進這個小卡車裏。然後他抱起四個書櫃的一摞玻璃門,連人帶玻璃一起嵌進僅剩的縫隙。

張師傅似也壓成扁平了。然後找到身體的支點,然後使每一塊玻璃都有了安全感,然後又如有輕功似的離開玻璃們,抽身下車。我簡直想去接住他,他是56歲的人哪!但是他返身又上樓。我說不用再上樓了,那上邊沒東西了。他一回頭,天,大冬天的滿臉掛著成串的汗珠!他說去看看還有什麼落下的。我想說,我已經檢查過了,什麼也沒落下,你根本不用再上樓。但我竟然說不出話來。我看他右手拽若樓梯扶手,拉一下,邁上一級。他那脖頸前傾著,也想使勁把身子拽上樓去,背就駝起了。我望著那駝起的背和弓著的腿,要哭。張師傅一級一級地自己拽著自己上樓,一邊往身後甩卞一句淡淡的笑話“我就喜歡給人搬家。於是我更想哭。”

張師傅端著一盆花和一把鋤花的小鏟子下樓了。

卡車上隻能塞一個人押車。似乎沒有太爭論誰上卡車的問題。似乎最累人的活兒就是強勞力張師傅。渾身熱汗的張師傅再度嵌進冰冷著麵孔的玻璃門中間。一路刺骨寒風把他從城南吹向,或者說刺向——城北。那天我累暈乎了。沒有想到他剛剛大汗淋漓的怎麼能這麼吹?

到了新居樓下,他的身子凍得冰冷僵硬如玻璃板,需要別人把他搬運下車了。我丈夫幾乎把他抱下了車。他身子動不了嘴還能動,說:搬家時真熱,這會兒還真挺涼快。

第二天,所有的活兒都幹完了,師傅們明天要撤離我家。我記下張師傅的名字,叫張鐵栓。還有一位李師傅,叫李國順。活兒完了,大家都輕鬆。這麼些日子以來才想起世上除了勞累、緊張之外,還有——輕鬆。張師傅笑著,厚厚實實地笑著。但他可瘦了。他的手指怎麼是彎曲變形的?腳趾也變形了?相當嚴重的肌肉萎縮症!還有高血壓、胃病、心髒病!哦,我怎麼想得到,我怎麼沒想到!再細問,幾位老師傅都有病。趙師傅,嚴重的關節炎,腿瘸過幾年。李頭,拿下了一個肺。李國順師傅,退休前眼睛受了工傷後,手術沒動好,一隻眼睛是瞎的,我直叫:都是手術沒動好!李師傅隻極溫和地一笑,一句沒怨言。大概在他,覺得手術總有動好總有動不好的。正好他沒給動好,怨誰?好在靠一隻眼睛,也能幹活,也熬過來了。李國順在我家幹活時,經常外出購買欠缺的材料、物品,給我一種什麼都樂意於要跑腿就跑腿的小夥子感。他有個孩子般的習慣動作:兩個胳臂肘在腰際一擠,提一提褲腰,不像63歲的人。一說話就臉紅,更不像63歲的人。何況他多次援外,一身技術。

這些給北京蓋了30幾年房子的工人,身子都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了。

我送張師傅和李師傅到樓道裏,讓他們坐電梯下。他們說,不麻煩人。當然,是指不麻煩開電梯的人。他們摸黑走下樓梯。樓梯一層層的全都沒燈,他們一級級的用腳摸索下去……

最後一天的上午,廣廈公司會來車把工具和剩餘的材料全運走。張師傅用不著一早來了。但是剛過7點,張師傅又開門進屋了。原先用作他們工場的大屋,已經收拾停當。張師傅都不願睬進屋子,隻站在大屋門口,微微駝起背,朝裏看著,看著。然後走回堆放工具的過道裏,擠擠地坐下。哪裏就緒了,他們就撤離哪裏。30幾年了,為人建築,為人裝修,然而我多麼希望他們能更多地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