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藍調小鎮(3)(1 / 3)

我對米最完整的版本記憶,源於一個水碓房。水碓房位於村後的澗溪邊,低矮,窗戶闊亮。澗水引到蓄水槽,閘門一放,水“嘩嘩嘩”地瀉到軲轆上。軲轆有三米高,是厚實的鬆木製的,轉動起來,會有“咿咿呀呀”的響聲,像一支古老的歌謠。軲轆的輪葉,“呼噠呼噠”地打在舂米的吊頭上。舂槽是花崗岩挖出的凹穴,而吊頭是圓而粗的杉木柱,米倒在凹穴裏,吊頭很有節奏地舂下來,一下一下。楓林人說,舂米就像媾和。吊頭有四個,不用的時候,各用麻繩吊在梁上,像一群馬,整裝待發。水碓房到處是糠灰,還懸著透明的蜘蛛網,麻雀“撲棱棱”地飛來飛去,“嘻嘻”地叫,猶如一群偷吃的孩子。曬透了的穀,倒進凹穴,慢慢地碎,再倒到風車裏吹,一籮是米,一籮是糠。守房的,是一個老頭,有六十多歲,個子高高大大,常年吃齋,臉色是米瓜的那種蠟黃。他像個禪房的老僧,頭禿光了毛,手裏拿著蘆葦掃把,一遍一遍地掃地上的糠灰。舂一擔米,給他一升。他是個孤寡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於哪一年。他有一個兒子,叫春發,還沒結婚就死了。春發和一個叫幼林的人打賭,他說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餜,幼林不信,幼林說,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給你帶回家。打賭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圍滿了人。打餜的人趁人不在,吃了兩個,有人碰見,說,爛是爛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發吃完了糯米餜,被人抬著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裏人說,春發好福氣,是撐死的,來世不會做餓漢。後來村裏通了電,機器取代了水碓,春發的父親到山廟裏做了燒鍋僧。水碓房推了,墾出兩分田。我年少時,經常去水碓房玩,把牛放到山上,就幫老頭種菜。不是我多麼樂於敬老,而是老頭會炒一碗飯,給我當點心。坐在菜地的矮牆上,稀裏嘩啦,一碗飯沒了,我把他的菜湯也喝完。他有時會摸摸我的頭,不說話。我覺得他像飯一樣慈愛。

村裏有一個殺豬佬,一年到頭殺不了幾頭豬,不是他技術差或品德有問題,而是能吃得上肉的人沒幾戶,要吃,就從鹽缸裏切一塊鹹肉,燉燉菜。殺豬佬矮矮瘦瘦,愛喝酒,一喝酒就流鼻涕,一副想哭的樣子。她老婆也矮,挑糞萁拖著地。她有一群兒女,兩年一個。殺豬佬又做不來農事,更幹不了重活,吃米飯也成了問題。有一天晚上,在殺豬佬的柴垛裏,一個賭博回家的人,捉到一對男女光著身子野合。男的是一個癩痢頭,老單身,女的是殺豬佬的老婆。第二天,村裏都流傳了這個事。事情就是這樣,壇子裏的煙霧一旦打開,便散得到處都是。這個幹辣椒一樣的女人,隻要有男人找她,她都要,在菜地,在岩石洞,在油茶樹下,在河埠。殺豬佬打了她幾次,用刀柄抽。抽也沒用。她裸露著脊背上的傷口,坐在門檻上,給路過的人看。同情的人,用豬油給她搽搽,她會抱住別人,說:“我又不是天生淫蕩的女人,我又沒犯法,為什麼要這樣打我?我和男人相好一次,就收一鬥米。我沒辦法,孩子餓不住啊。”他就不再打了,當著什麼也沒發生。他喝醉了,逢人就說:“我的矮×是個糧倉。”

很多時候,我是這樣理解的,一個熱愛大米的人,必然是一個便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楓林老家,一年難得幾次,母親忙這忙那地為我燒一桌子的好菜。我過意不去,我對母親說,我回家就是想吃飯甑蒸的飯。我說得也是實話,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飯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圓圓的往下收縮,打開蓋子,蒸汽騰騰地往上翻湧。飯香嫋嫋,滾滾而來。米完全蒸開,雪一樣白,相親相愛的兄弟一樣緊緊地環抱在一起,仿佛它們曾經受了無窮的苦難,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親情。這樣的記憶也相隨我一生—母親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個竹萁裏,放進清水,使勁地晃動,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開,米白白的,圓潤,晶晶亮亮。鍋裏的水已經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房梁上。母親把洗好的米傾進鍋裏,蓋上蓋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鍋裏的清水變白、變稀、變濃,膠一樣,母親把米撈上來,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飯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飯。剩下的羹水切兩個大紅薯下去,煮爛,我們吃得稀裏嘩啦。

米飯不軟不硬,酥酥綿綿,細細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建一個大穀倉,裏麵堆滿了稻穀,怎麼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並不需要穀倉。我現在的家裏,一個20斤的鐵皮米桶,可以應付一個月。沒有米,打一個電話給樓下的超市,他就五分鍾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說,一個沒有看見米生長的人,是沒有家園意識的。一個有家園意識的人,當他再也看不見米的生長,他的內心是恐慌的。

現在,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生活都變好了,米成了賤貨,一百斤米換不到半隻鞋,討飯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種田是受苦,米出來了又遭罪。有些減肥的女人,不吃飯,隻吃水果,或藥丸。我愛人的一個同學,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吃米飯啦。她有些胖,怕有錢的老公嫌棄她,她隻吃水果,她覺得米是她不可原諒的敵人。她嫌棄米,米成了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