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藍調小鎮(4)(1 / 3)

過了一個星期,我收到你的來信,你說,你已經與那個胖胖的男人訂婚。你說你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你說你的心裏很溫暖,但又寒冷無比。信隻有兩頁,字跡是娟秀的行楷。紙張有稀疏的水漬的痕跡,一滴一滴,洇開。我讀了開頭,就不再讀了,緊緊地把信合在手掌心裏。

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你。你婚後一直住在南岸,和我一個朋友住一棟樓,與我辦公室隔河相望。我打開辦公室的窗戶,一棵槐樹的枯枝伸了進來,它去年還是茂密的。信江逶迤而過,春天的冷雨在河麵上鋪了一層綿密的水泡。雨一滴追趕另一滴,激烈、閃眼,像時間的奔赴者。南岸的風景被一片樟樹遮蔽著,露出白牆,屋頂的廣告牌,黝黑的橋拱,慢慢移動的人影。信江橋,寬二十五米,長三百五十米,從我樓下,直通對岸,正常的車輪時間是一分二十秒,但它每天堵車的時間約有兩個多小時。然而,南岸是一個我可以天天看見的遠方。

是的,也許你會以為我是一個善感的人。其實不是,對生活而言,有許多人是注定杳無音訊的—他(她)們是不可抵達的遠方。

後山:顏色與記憶的試驗場

後山是饅頭的形狀,有一個山包兩個山塢四戶人家,從我家看後山,倒覺得它像一隻螃蟹。山上有蔥鬱的鬆樹和煙灰色的桉樹,東邊的山塢有擁擠的墳岡,西邊的山塢有茂密的板栗樹,空落的地方是一塊塊長條的菜地。在板栗樹下,有一戶白牆紅瓦的房子,一個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婦人,到中午時,站在門檻上對著田野喊:“金星,吃飯呢,吃了再幹活吧。”我聽到聲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把小椅子,爬到碗櫃上,摸一個竹兜碗,盛飯吃。她是我的奶媽。到了秋天,板栗樹的葉子慢慢泛黃,後山的黃昏,有青白色的霧氣漸漸低垂。霧氣成了我們偷板栗的偽裝衣。世華(我奶媽的二兒子,大我兩歲)猴子一樣,一溜煙兒間就爬上了板栗樹,用腳跺樹枝,板栗“沙嘚沙嘚”掉下來。我用小錘,墊一個石塊,敲板栗殼,殼像縮緊身子的刺蝟。奶媽聽到敲石頭的“當當當”聲,打開窗戶,說:“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樹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媽把板栗子用刀切一個口,宰殺一隻八月雞,和上兩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燜。油而不膩,香而不火。奶媽說,這是補身子的上好料。

奶媽的板栗樹在東塢,我們從來不敢去。我們最膽大的舉動,就是到山包的鬆樹林裏采蘑菇。那是雨季後的陽春,泥土酥軟,青綠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蟲一樣爬動,小竹筍辮子一樣在風中搖擺,蘑菇隱隱地生長。從山包上看墳岡,並沒有想象的那樣陰邪。墳塋一般在油茶樹底下,長滿雜草和虎皮樹,彌眼的油綠顯得春天有著特別旺盛的生育。我對死亡的恐懼,是從一塊頭蓋骨開始的。我提著一個毛竹罐,跟在祖父後麵,到東塢撿拾蚯蚓。蚯蚓喂養的鴨子會生蛋,一天一個。祖父在東塢墾荒,翻挖的土塊用鋤頭敲碎,筷子長的綠蚯蚓滾出來,我用火鉗撿進罐裏。地還沒挖半畦,祖父蹲了下來,說,“這裏怎麼會有頭蓋骨呢?”我不知道頭蓋骨是什麼,以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緊緊抱住祖父的腰,上下牙齒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塊葫蘆形的骨頭,往內收縮,額下有兩個內凹的洞,下端有兩排粘滿黃泥的白牙。

通往東塢的路口有一戶人家,是我的遠親,我叫五爺。他是一個強壯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歲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回避地去了墳岡。他埋在了那裏。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開遍了東塢。村裏人都說,五爺的房子沒選好風水,東塢的陰氣沿山脈全進了他家。

五爺的老婆在屋後種了許多黃瓜,黃瓜一長到筷子長,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裏罵:“誰窮得像藥渣,連黃瓜也偷,總有一天要爛腸子。”罵了幾次,黃瓜還是被偷了。隔了半個月,一天中午,她女兒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發黑,眼睛翻白,送到診所急救。醫生說,這是中毒。五奶奶拍著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來,五奶奶在黃瓜裏放了農藥。英英小我兩歲,在她十四歲那年,嫁到了外縣。五奶奶說,早點嫁出去,可以節約一點糧食。

我去過一次五爺的房子。我跟母親去他家磨豆腐。潮濕的地氣和黴味讓我有短暫的暈眩,滋生恐懼。五爺有三個兒子,大叔叫丁丁,是一個鑽縫隙掙錢的人。他的小氣是村裏出了名的,但對我父親特別的慷慨。我家辦一些事,如蓋房,娶媳婦,他會主動對我父親說:“哥郎,要錢給我說一聲,我早做準備。”他矮矮小小,渾身瓦釉色,白天種田,晚上用電瓶打魚。他的自行車龍頭有一個燈,是他自己安的。他騎上去,燈就發亮。他老婆提個竹簍,跟在後麵。他老婆是個很開朗的人,笑起來“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雞。大概是1998年,我回家過年,看見大叔老了,雖然隻是四十多歲的人,一點生機也沒有。我問母親,母親說,他老婆吃老鼠藥死了。他們為兩斤沒賣出去的魚爭吵,他老婆一轉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藥。大叔也不再打魚,買了輛三輪小貨車,在周邊鎮裏跑貨。兒女都在外麵打工,大叔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吃飯,多多少少有些淒涼。隔了兩年,也是臨近年關,他到望仙跑貨,回來的路上,山上打石的人放炮,巨大的石塊滾下來,把整個車子都砸爛了,翻進了水庫裏。大叔的屍體隻留了個身軀,手腳和頭都沒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