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藍調小鎮(5)(1 / 3)

(“一個吃飯樣子難看的人,是不會幸福的。”我一直記住母親的這句話。)大碗死了很多年了,他四十六歲的兒子(又是一個單身)前年死於溺水。我想,村裏沒有人會想起他。

吞咽……我不忍說出與它有關的人與生活。

【瓦屋頂】:南方,以雨滴的速度奔跑的南方,一片黑色的屋頂讓人傷感。黑色的、延綿的、孤立的、長條形的。屋頂。它是降落在房子上的天空布景。

昨天,我整理書房的時候,看見一張舊照片—一塊一塊的屋頂,交錯有致,灰白的院牆斑駁。瓦壟是一條時間的地下河,明亮而幽深。瓦,一片壓著一片,像閃閃發光的魚鱗。我突然想起我光著上身勞作的祖父,雨水打在他身上,溜溜地下滑,一點雨跡都沒有。他油亮的,瓦釉色的身子。

時間一樣古老的南方,一個旅人走在鄉間小道上,瓦屋頂讓他熱淚盈眶。

【院】:一扇竹絲編的院門,在風中日夜拍打。

編竹絲的老人,皮膚鬆榻,光禿的牙床被寂寞的歲月嗚嗚吹響,空空的,一把缺了口的蔑刀紅鏽斑斑。他已死了多年,他出生的舊屋隻留下頹圮的斷牆。

狗尾巴草在牆頭搖曳生姿,許多秋天中的一個,風聲從牆的牙縫中冒出。

牆已沒有泥,嶙峋的石塊黏連一副壯實的身子。像編竹絲的老人,渾身隻剩下堅硬的骨頭。

在院子裏,竹絲從他指尖滑過。而誰能看見他的軀體像一座廟宇,黑暗、神秘、詭譎?

枯黃的瓜藤,廢棄的草料,散落的木屑。一座院子就像扔滿皮殼的果盤。我要放下所有的事情,悉心去清掃、收拾、整理。這樣的一天,是懷舊和爽朗的,適合一個人在緬想中俯身細小的事物。一天中,我所遇見的,將逐樣逐件歸類,曾經生長的必將消亡,不消亡的必將不再生長。

我還要為幾株果樹的幼苗鬆土、澆水、培根,我不想它像我一樣在窮瘠的硬土裏掙紮。

我推開院門,看見一個挽髻的老嫗坐在竹椅上,腳邊擺一個圓笸。

“奶奶!”我脫口而出,沒有回應。

原來是昨日燒剩的一堆灰燼。我頓時彌眼淚水。祖母常常坐在院子裏,為穿爛了的布鞋打底掌幫。圓笸是竹青絲編的,手工精細、圖案素美,在陽光下,彌散桐油的清香。那時我還是孩童,整天緊跟著祖母。多年後的一個初冬,祖母坐在院子裏取暖,打瞌睡,再也沒有醒來。

地上重疊的腳印,被又一年的春雨洗刷。

我在棗樹下,透明的清晨在舌尖上激蕩,米碎的棗花落滿雙肩。花在消失,果實日益圓潤。黑翅白肚的石灰鳥啁啾著,從一枝躍向另一枝,妙趣的夏天開始。院子宛如一把打開的折扇。

我們將穿過曠野與河流,春夏秋冬也穿越我們,在軀體裏重複。而所有的路又折回院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斑駁的腳印也被淤上一層汙泥。

星空肖像

時光夾裹著無際的黑暗而來,緩慢而磅礴,深深塌在祖父的臉上。這是祖父的另一種淪陷。他臉上堆疊著時間的皺褶,呈波浪形,覆蓋了他灰白色的記憶。他明白,人生終究是一次單程旅行,路上眾人喧嘩,而最終的旅程是孤身一人。他躺在廂房的平頭床上,睜起凹陷的眼睛,看著黑褐色的瓦壟。祖父已經臥床兩年,背上長出了褥瘡。廂房光線黯淡,一扇木格窗對著一片田園,馥鬱青蔥的植物氣息浮在空氣中,被一陣微風帶進祖父虛弱的鼻息。這時,祖父會對我說,你扶我到後院去坐坐。

後院有兩棵棗樹,一棵柚子樹,有兩排瓜架搭在矮牆上。南牆是南瓜架,北牆是黃瓜架,初夏時節,肥厚寬大的南瓜葉和細長粉黃的黃瓜花,給院子增添了鬧意,與院子毗鄰的是禾苗漣漣的田園。祖父坐在棗樹下,有了複蘇的感覺。棗花粉細地白,壓在樹丫上,一層疊著一層,像一頂編織的花冠。每天傍晚,祖父都會在後院裏小坐。晚霞褪去了緋紅,化為一片纏繞飄忽的白雲,不遠處的山巒青黛如眉,天空澄藍如洗,爆出三兩顆星星。祖父的衰老是從兩條腿開始的。他是籮筐腿,過了八十歲,雙腿已經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他說,人的衰老就像一棟倒塌的舊房子,屋漏一陣子,牆頹敗了,柱子坍塌,荒草從廳堂裏長了出來,整個兒成了一片圮墟。

是的,祖父平靜地迎接(而不是屈從)自己身體的坍塌,在臥床的兩年時間裏,他從不呻吟,也從不抱怨。他慢慢等待沉寂時刻的到來(像厚重泥土的覆蓋)。有幾次,祖父一個人在廂房裏,突然爆出一句質問:“你是誰,為什麼站在我的床前?”我聽到質問聲,連忙跨進廂房,隻見灰塵在木格窗的光線裏懸浮,密密的,閃著恍恍惚惚的光澤。祖父說,剛剛有一個穿黑衣的人站在床前,高高大大,手上拿著桃木手杖,不說話,咧嘴笑著。我說,那是你的幻覺,我們村裏沒有拿桃木手杖的人。這讓我驚懼而詫異。祖父說:“噢,你去拿酒來,我想喝一口酒,我好幾天都沒喝了。”我說,你早餐還喝了小半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