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仰天呼吸(2)(1 / 2)

維修店的生意比較冷清,但他並不忙於馬上就把壞了的鍾修好。適度的慵懶反而給人有條不紊的印象。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瞌睡。收音機是調頻的,煙盒一般大,雖然用了多年,但音質仍然悅耳清亮。陽光照在窗上,卻照不進房間裏,讓他獲得溫暖而又潮濕的感覺。聽著,聽著,他就靠在藤椅上睡著了—歪斜著腦袋,“咕嚕咕嚕”輕微的鼾聲很是均勻,他的雙手搭在小腹上,看起來有些無助和孤單。他通常被一縷陰冷的風喚醒,那時太陽略有些偏西,窗戶的投影斑駁綽綽。他沮喪地喃喃自語: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呢?這是一句多義的,含混的,不著邊際的話,渾濁,略帶傷感。仿佛他還溺於剛剛結束卻沒有結尾的睡夢中。維修店在這個簡短的正午,為一個耽於懷念的人,提供了灰色的道具和暗傷的場景。

以前的鍾表維修店是讓人迷戀的,是小巷裏最熱鬧的場所,透著青春的熱氣和歡暢的呼吸,是青春史的扉頁。那時,他高中剛剛畢業,把維修店裝扮成簡易但不乏熱烈的俱樂部。他無疑成了女孩暗戀的對象。牆上貼滿了豔麗撩人的明星像,留聲機裏整天播放外國經典歌曲。小巷裏愛趕時髦的男女青年,沒事就往維修店裏湧。尤其是一個叫麗麗的女孩,活潑熱情,教大家跳舞。她是一個小學女教師的女兒,臉龐圓圓的,飛翔著霞色,宛如一株向日葵。她扮演著維修店裏的偶像角色。這是否意味著,維修店是生活的一個隱喻?她就是一塊糖,溶化在水中,讓每個人心中蕩漾著甜蜜。大家都說他和麗麗是很般配的一對。但兩年之後,麗麗嫁給了一個供銷社主任的兒子。而另一個肥胖的走路雙腿打擺的女人,出人意料地成了他的老婆。他內心的灰暗,直到女兒上學才日漸散淡。有一隻命運的手,撥弄人。他懂。現在,他每天早上站在維修店門口,目送騎單車的小孫女,消失在小巷裏,去中學讀書。與衰老一樣,慈祥在他臉上動人地浮現。

他與顧客(也是鄰居)建立了長久的溫情友誼。他喜愛與客人推心置腹地吐露心扉,談論與鍾表無關的東西,比如生活中的一些細節,病床上一個將死的人疼痛與悲涼,被汙染的河水。但有一次,他咆哮地與一個客人爭吵了起來。那是一個患失眠症的人,臉色憔悴,頭發稀薄,嘴唇暗紫,抱了一座鍾,叫他修。他校了校,說,鍾是好的。“怎麼是好的呢?我以前要六點鍾醒,現在二點不到就醒了。我熬不了一個人在家裏走來走去。”失眠人說。“但不能怪鍾啊!”他氣憤地說,“時間怎麼可以按你的睡眠去調呢?”那是一場毫無結果的爭吵。一件荒唐的事強烈地傷害了他。

現在,生意更加冷清,倒不是因為他缺乏熱情,或工作力不從心,而是電視與手機的迅速普及,萎縮了鍾表市場。他內心的悲愁不是外人所知的—不是被人淡忘,而是被人拋棄。這與他嚴謹細致的工作形成強烈的反差。他用砂布把螺絲刀擦得閃閃發亮,抹一滴桐油,戴上單筒的放大鏡和白紗手套,像個腦外科大夫。在熒光燈下,他灰暗凝重的背影,呈現出巨大的黑洞。在他的眼中,我們是不同的人,而我們看見的,卻是同一個老人。

無人看見的旅途

大巴出了番禺,我就閉上眼睛睡覺。我敢打賭,我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準確說出車到了某某鎮。我這麼說,並沒有誇張自己對那一帶有多麼熟悉的意思,而是說,從廣州到順德,這長達兩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已經尋找不到興奮點,進入間歇性的疲憊狀態。

那兩年,南粵大興公路建設,架立交橋,修高速,拓寬舊公路,到處飛揚粉黃的微塵,遮天蔽日。或許與你坐車的感覺不一樣,再遠的路程我也不覺得勞累,精神飽滿,睜大眼睛搜尋向後跑動的景物,哪怕窗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這是我喜歡旅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饒到廣州的2093次列車,需運行十九個小時,到站時間是上午臨近10點。我去順德通常坐下午1點的大巴,留下休息和吃飯的時間。廣東省汽車站是一棟舊式建築,巍峨莊嚴,略帶前蘇聯的厚重建築風格。但整個汽車站陳舊、陰暗、窄小、低矮,缺乏俯視的氣度。售票口就設在走廊的邊上,圍著一群群的人,有的手裏拎著蛇皮袋,有的背著草青色的牛仔包,有的肩上扛著棉被,有的三五成群,用方言說說笑笑,一人買票,幾人看護行李,有的孤單一人,手裏攢著錢,眼巴巴地盯著窗口。“你去貴陽麼?”“你去贛州麼?”有幾個人就往人群裏擠,操低低的外省口音,眼神有些神秘詭異,問身邊的旅客,神態像舊時代上海灘的特務。大多數的人對他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假如你的眼神在他的臉上稍作停頓,就會被他捕捉。他略帶誠懇的笑容暗藏狡猾,說,老鄉,我有票,價格還比窗口的便宜。你若搭訕的話,他就把你往外拉,往巷道走。走了幾個街口,把票塞到你手裏,幾番討價還價,價格便宜了一半,待你找到車上的座位,早有人坐了。一驗票,你手裏捏的是一張假票,還被人譏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