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麗婚前有個男朋友,在小學裏教書。他有繪畫的才華,在縣裏是小有名氣的畫家。他過於貧窮的家庭使他對麗麗的爭奪,顯得卑微弱小。麗麗是她二哥牽線認識她老公的。麗麗覺得認識這樣的男人,是二哥對她的侮辱,“我怎麼會嫁給他呢?你不覺得惡心嗎?”她對她二哥說。一個沒見識太多世麵的女孩子,易衝動是正常的;易被引誘也是正常的。她二哥說服了父母,采取迂回、多管齊下的方法。晚睡前,她媽媽就坐在麗麗床沿,說生活的道理:“老徐除了年齡大一些,還有什麼不好?他是土冒一些,但這樣的男人可靠。他有胃病,這是可以治的,又不是癌症。男人的長相不重要。你想想,小徐會畫畫,是有才華,我也喜歡他,畫畫不能當飯吃啊。你再想想,老徐市裏有房,他父母有錢,他自己是會計師。你愁什麼呢?吃好住好,你這輩子就啥也不缺了。他還答應了,你一過門,就到銀行裏安排工作。再說啦,他可以提帶我們家裏。這又什麼不好呢?”她媽媽邊說還邊數落她父親,說他不知道拍馬屁,當了一輩子的鄉丁,窮得一家人跟著沒出息,弄得四兄妹沒一個有工作。說著說著,她媽媽就悲傷地低泣。她不理會媽媽。她罵媽媽。她躲避媽媽。她起先覺得自己很可憐,後來又覺得媽媽可憐。她也抱著媽媽一起哭。她好像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就義。她的房間裏掛滿了自己的單色畫,鉛筆的,毛筆的,水彩的。她一邊看一邊發呆。她怎麼看也看不出畫裏的人是自己。葵花一樣的臉鋪滿陽光。她把那些畫全撕了。
美術師在1994年夏天,辭職到了市裏一家廣告公司做藝術監製。麗麗做了銀行的代辦員。但他們像河水衝走的樹枝,在同一河岸不同堤段上擱淺。他們沒有彼此尋訪也沒有路遇。她老公一直懷疑麗麗私下與美術師有來往。他的方法是,家裏的電話上鎖,掌控財務,暗地跟蹤。
在王麗麗小孩十歲那年,銀行改革,麗麗下崗了。美術師早已是廣告公司的老總。美術師一直單身。
在前不久的我們一個老鄉喬遷。我和美術師一起喝喜酒。對麵的桌子上坐了一個頭發有些麻白的女人,有些臃腫,神情木然,不時地看我們。我對美術師說,你認識她嗎?他說不認識。又反問我認識嗎。我說我也不認識。我不忍說出她的名字。她每天送小孩去學校,經過我家門口。小孩禮貌地叫我老鄉舅舅。
同學聚會的時候,我們就取笑東東,說,你追豫惠安別一個人撐著,會哽喉。東東傻乎乎地壞笑,憨厚樣,眼睛合成一條隙縫。當然,這是十年前的玩笑,假如是現在,會被人誤以為侮辱。我們在考上中師,加試音體美時,正是炎炎夏天。東東一天到晚跟在豫惠安的屁股後,替她拎高跟鞋。鞋是鏤空白色的塑料鞋,兩根長長的帶子。豫惠安赤雙腳,沙子灸腳心,走路一歪一歪,綠裙子也在身上遊泳一樣,蕩漾出波濤。她有點扁嘴,癟癟的,一條棱角分明的唇線,在麵部凸現出來。她是學美聲的,她是我班上最早懂得眉目傳情的人。在我們的青春時代,她是我們荷爾蒙激活的力量。而暗戀她的,隻是東東。但我們都知道,僅僅是暗戀—陰暗、卑微、竊喜、難以言辭的愛,不會有更多的明媚。事情的發展也驗證了我們的推想。東東也隻能提提鞋子,牽手的手,被另一雙手所替代。
我們讀普師,豫惠安讀藝校。兩個學校有三分鍾的車程。在第二個學年,豫惠安的美貌,已在兩校聲名鵲起。她身材高挑,她野性的美像一團包不住的火焰。星期天,或假日,在市區的廣場、主街道、商業區的大型商場裏,我們經常看見豫惠安站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演出。這是普通的商業演出,一天三十塊錢。豫惠安燙了雞窩一樣的頭發,束得高高,她穿各式各樣的衣服,有塑料皮似的,有帆布似的,唯一不變的是,眼眶和唇塗得黑黑。放了學,有人開小車到校門口,接她放學。她很少找我們玩,可能是沒時間,也可能是我們根本就是兩個時代的人。一個女同學說,豫惠安已經墮胎好幾次了。豫惠安臉上那種失血的白,直到畢業也沒褪去,那是她青春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