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把時間花在課本上的人,已寥寥無幾。樂建華沉迷於象棋譜,熱衷於殘局研究,整個上饒師範(四個校區)學生象棋比賽,他勇奪冠軍。餘建喜則手不離毛筆,做夢都想成為書法家。洪成森一下了課就跑到走廊邊上,看樓下八七級一班的一個女生。她是他小學校長的女兒。每個星期,洪成森都要請求我代他寫一封戀愛信。即使放暑假了,他寫信到我家,叫我把戀愛信寫好,寄給他。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畢業後的第三年,即1991秋,我去洪成森家玩,他把我帶到小學見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說,這個是你未來的嫂子,現在是幼兒園的代課老師。我已經完全忘記當時的情景了。1996年,洪成森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要離婚了,女方要告上法院,說他和未達婚齡的人結婚。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說,你到我這裏來一下,見麵再說。他下午課也荒了,到我這裏住。我們都沒有談到離婚的事。第二天早晨,我們在黨校門口吃早點,我們各點了一盅燉鴿子。他三下兩下幹完,手上拿著筷子不放。我又幫他點了一盅海帶燉排骨。他說,你天天吃這個嗎。我說,很少吃,但每天要吃一盅海帶燉排骨。那兩年,我頭發脫落得很厲害,一個中醫說,海帶燉排骨吃了有助於養發,我就堅持吃了四年。洪成森說,我還是第一次吃這種盅。聲音低低的,有些不好意思。確實,師範時代,我和他有很深的友誼,但之後一直來往很少。他離婚之後,隔了兩年又再婚。前年,有一次同學聚在一起,說玩玩牌。他低下身子,從襪筒裏摸出五十塊錢。
炭灰裏的鎮
再也沒有回過小鎮,二十多年了,我不曾打探任何有關你的消息。就像個慢性肝病患者,病是治好了,但病菌仍潛伏著,仿佛會隨時複發。我的一生都懷著如此危險的疾病。
小鎮坐落在饒北河上遊的盆地,群山懷抱,天空呈漏鬥形,春季油綠的禾苗舒展。從山岡上往小鎮看,連片的黑屋頂高高低低,有一種古老的韻律。雨季裏,整個視野一片迷蒙,灰褐色,雨水在瓦簷湍急,油亮的石板街跳著細密的水珠,一排排的臨街門窗半掩半合。一閃而過的人影,被雨水籠罩。
不知這一切是否改變。
離開小鎮時,我才二十一歲。我還是一個少女。我穿一條水藍色的連衣裙,拐過一條幽深的小巷,每天去郵電所取信。你每天給我寫信。你的字,外圓內剛,藍色的字跡有青草的氣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樣愛寫信,總有說不完的話。我想,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就是閱讀你的信。信紙是淡紅色的,有一條條虛線,手感粗糙。讀著讀著,你的麵影會從字跡裏凸現出來。我看到你瘦而英俊的臉上,浮出水渦一樣的笑容。
簷水秋雨,早已洗盡這一切。我不知道小鎮現在是怎樣的,但我仍然能聞到那田野的土腥氣,“汪汪”的狗叫聲仍然能傳進我的耳朵,我的心律仍然在緩緩的水流中起伏。
而幸福總是那麼短暫,許多年以後的一次,我站在市區體育中心的長塘大橋上等你,天下著傾盆大雨,五月的洪水拍打信江兩岸。我已經是一個小孩的母親。你沒有打傘,渾身濕透。你說,你找我有事麼。我說:“我想聽你說話。”但你沉默著。我的鼻子很酸,想說什麼,覺得流進嘴時的雨水是鹹的,很嗆人。你說:“我不是一個適合的述說者。我的話在八年前就已經說完了。”我說:“你不說話,為什麼還要在大雨中等我。”你轉頭就跑了,消失在雨幕中。我一個人站在雨中,號啕大哭。回到家裏,我病了一個星期。這是我們分手八年之後的第一次見麵。
初三那年,我轉學插班到小鎮讀書。你是我鄰座。我第一次走進教室,我就感覺到你不一樣的目光。那時,我們還是孩子,身體剛剛抽穗,還沒有揚花。我穿一件紅色的滑雪衫,和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你一直看著我,從我走進教室,直到我坐在座位上上課。我的心裏第一次蕩起漣漪,感覺有一種甜蜜在回蕩,像一顆糖在水裏溶化。你的座位在我後麵兩個位子,但我感覺到,你的眼神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背影,因為有時我有意無意回頭一看,就撲撞到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有熱度,膠著,純淨。
初中畢業,你去了外地讀書,而我仍在小鎮裏。你開始給我寫信,一個月一封;第二年,一個星期兩封;第三年,一天一封。我一天收一封的時候,已經輟學在家。我每天都等待太陽落山。太陽落山時,我就去郵電所取信。我知道,這樣的等待源於一個少女的情竇初開。你的信件是一扇窗口,讓我看到豐饒的田疇,四季的花開花落。小鎮的黃昏,有冗長的落霧,晚霞的餘暉與山梁上的墨色融合。坐在窗前,我看到晚霞漸漸轉變成淡黑色,慢慢飄移,成絮狀。小巷裏昏黃的路燈亮了,影影綽綽的路人淹沒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