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遺漏的十張紙條(3)(2 / 2)

我一直坐著,我怕站起來。我已經站不起來。是的,你不會再來,我也不會期盼。我知道,人生恬美的時光不會很多。那一天,我老了。我整個身體都僵硬了。你在外讀書時,為了坐到早班車回小鎮,你摸黑走二十多裏路去車站,沒錢,逃票回家。這個小鎮,曾經給我無比快樂,如今已然死去。我幾乎不出門。

我們沒有任何往來。

1991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我在縣城等公交車去市區。我遇見了你。在公共汽車站,你一個人在散步。你叫住了我。初秋的傍晚多麼美,芙蓉花開得燦燦爛爛,像一盞盞燈。街燈還沒有亮,天空很朦朧。我們在街樹下散步,走了十餘米,你就把我緊緊抱住。我並沒有反抗,反而貼得你更近。我把臉埋在你懷中,雙肩不住地顫抖,樹葉從空中飄落,預示冬天要到來。我說:“輕點兒,把我抱得喘不過氣了。”你說:“我天天在想你。”我們背靠一棵樹,開始纏綿地接吻。但樹太小,擋不住身子。街上有許多散步的人,我卻不管這些,我需要你的擁抱。有一個騎單車的人,經過我們身旁,故意把車鈴按得“當當”響。

我上了公交車,車慢慢開動。你扶著車門,跟著車子跑,車門抓不住,你就喊我的名字,聲音在城市的上空顯得微弱,但撕心裂肺。最後,你仿佛看見公交車碾過自己的心髒,有夜色中消失,淚水迷糊了雙眼。

幾年之後,你調往市裏工作。有一天,我給了你一個電話。你說:“你是誰?好像認識。”我爽朗地笑了。你完全驚呆了,你沒有想到會是我。你問我生活得怎樣。最後,你竟在電話裏哭了起來。這麼多年的生活滄桑,在回首時,仍然是一次痛苦的長哭。

那麼多年,同學朋友們紛紛結婚,而你依然。我知道,你不完全是因為我,但我留給你的陰影,從來沒有從你心中抹去。我希望你幸福,人為幸福而抉擇。而我的抉擇卻沒有任何快樂。你說,這麼多年了,你已經徹底原諒了我,你自己也從深深的自責和原罪中走了出來。仿佛那是一座懸崖,讓你爬了那麼多年,才爬了上來。

在我三十三歲那年,你結婚了。此前,我曾一度想過離婚,和你生活。但我終究沒有。是的,我已經破爛不堪。

都說,人的一生可能不止愛一個人。我不知道你愛過幾個,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愛過我。而我隻愛過你一個。每次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你都會給我梳頭。我靠在你胸前,你一隻手抱著我的頭,一隻手細致地為我梳頭。你的氣息,沿著我的頭發,一直流到我血液裏。

是的,我的抉擇是一個錯誤,是我的錯誤,也是那個時代的錯誤。我並不後悔。可能你並不這樣認為,我的錯誤成就了你的夢想。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小鎮有什麼變化。小鎮是我心裏的一塊堅冰,永遠都無法融化。屋簷的紅燈籠可能沒有了。幽深逼仄的小巷,一直在我的夢裏延伸。我穿過小巷,晚霞覆蓋了視野。簡易的郵電所有我青春期的溫度。它是我最幸福的碼頭。弧形的田野,低矮的山梁,埠頭上的石拱橋,秋天金黃的荒地,加重了我一生的荒涼。

火車,與遠方有關的爬行動物

火車,對遠行的人來說,它是一粒穿過胸膛的子彈,徐鋆這樣對我說。他靠在大觀園茶樓的沙發上,夾一根煙(有很長的煙灰,像一個不忍脫落的舊夢)。他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常年在外漂遊,對於旅途,他比我有更多的話語權。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按在脾髒的位子。他在1997年做過脾髒手術,那條刀疤還在,隻是紅褐色的條縫漸漸模糊。他說:“當我靠在車廂裏沉沉入睡,我覺得我是一個受傷的人,馱在馬背上,任馬任意地奔馳。顛簸,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枯燥乏味,它可能是勞累的,但充滿了生趣。沒有人比趕火車的人更能了解生活、深入社會。你見識過那樣的場麵嗎?在一個偏遠小站,會出現這樣的情景,火車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人群就跟著火車跑,追著車門。有的人挑著擔子。有的人提著一袋水果,突然袋子破裂了,水果散了一地。有的人邊咬甘蔗邊跑。有的人一邊拍車門一邊罵人。火車是一雙巨大的鞋子。擠火車,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麵,南遷北返、悲歡離合。”他繼續說:“對我而言,火車是生活的一個縮影。你想想,我在火車上度過的夜晚,比房間更多。火車是人的十字架。”

火車,是一個有關遠方、旅途的爬行動物。

有一次,在上饒縣城聚會,大家談到了遠方的這個話題。我忘記了大家說了一些什麼,但對我外甥女趙娟說的一句話印象特別深刻。她二十來歲,很時尚的一個人,她的話讓我吃驚:“我心裏難過的時候,就一個人到火車站候車室坐一坐,看看那些人,我什麼事都會想開了。”火車是慢慢到來,又慢慢消失的,而候車室永久地坐落在那兒,像一個馬蜂窩,或者說,像一個沒有表情的軀殼。候車室把分散的人群聚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