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書·經籍誌》將類書附在子部雜家類之後,為何偏偏附於雜家而不是儒家、道家,或者其他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如果我們再聯想到清代學者汪中認為類書源於雜家類著作《呂氏春秋》(稍晚於汪中的輯佚家馬國翰也持這種觀點,而且比汪中的論述更細緻。馬國翰《玉函山房文集》卷三《〈錙珠囊〉序》:
類書之源,開於秦,衍於漢。餘觀《呂氏春秋》,《十二紀》取諸《月令》,《至味篇》取伊氏書,《當然篇》取墨子書,《上農》、《任地》、《辨土》、《審時》四篇述後稷之言,與《亢倉子》所載略同。而取黃帝、老子、文子、子華子之說,不一而足。意蓋以周《月令》為紀,雜采百家分屬之。此類書之最先者也。《淮南鴻烈》實仿《呂覽》為之,書中采文子語幾盡;其它大抵皆有所本。劉向《洪範五行傳記》及《新序》、《說苑》,率取古說,分類條列,皆類書也。
及《唐書·藝文誌》別列類書一目,託始於何承天、徐爰併合之《皇覽》。考《魏誌·劉劭傳》:“黃初中,受詔集群書,號《皇覽》。”豈《誌》以《呂覽》、《淮南》及中壘之書所徵引不可複見,而據《魏誌》為斷歟?(轉引自《中國古代的類書》7頁)
汪中祇從內容上講到類書與雜家類著作一樣無所不包,馬國翰則不僅從內容,更從雜采群書、分類彙編等修撰體例上來論定類書的始祖就是雜家類的始祖《呂氏春秋》,並說雜家類的另一部經典著作《淮南子》也是類書。
與汪中大致同時的另一位清代學者鈕樹玉與汪中、馬國翰的觀點稍稍不一樣,他雖然也以雜家類著作為類書的始祖,卻不以為是《呂氏春秋》,而認為是《淮南子》。鈕樹玉《匪石先生文集》卷下《論淮南子》:
類書之端,造於《淮南子》。古者著書,各道其自得耳,無有裒集群言,納於部類者。秦之呂不韋,始聚能文之士,著為《呂覽》;而其言則自成一家,且多他書所未載,非徒涉獵也。至《淮南》一書,乃博采群說,分諸部類,大旨宗老、莊而非儒、墨。雖氾濫龐雜,醇疵互見,而大氣浩汗,故能融會無跡,則探索之力亦深矣。(轉引自《類書流別》9頁)
鈕樹玉以為《呂氏春秋》不祇是抄撮群書,從總體上看應算是自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博采群說,分諸部類”的《淮南子》才是類書的始祖。以《淮南子》為類書的學者不隻鈕樹玉一人,宋代的黃震也這麼認為。《黃氏日鈔》卷五五:
《淮南鴻烈》者,淮南王劉安,以文辯致天下方術之士,會粹諸子,旁搜異聞以成之。凡陰陽、造化、天文、地理,四夷百蠻之遠,昆蟲草木之細,瑰奇詭異,足以駭人耳目者,無不森然羅列其間,蓋天下類書之博者也。
鈕樹玉主要是從著書體例上講《淮南子》是類書,黃震則是從內容上來判斷,要表麵化一些。參見《中國古代的類書》6~7頁,《類書流別》9頁。),這個問題就更有意思了。汪中《述學·補遺·〈呂氏春秋〉序》:
司馬遷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以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然則是書之成,不出於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學,而後世《修文禦覽》、《華林遍略》之所託始。《藝文誌》列之雜家,良有以也。
在《隋誌》中類書附於雜家,還沒有獨立成類,也還沒有“類書”這一概念,所以談不上其編修者以雜家類著作的始祖為類書始祖的問題,但是很明顯,他們對類書性質的認識與汪中是相似的,都從內容上著眼,以為類書“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不名一家之學”,和雜家類著作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舊唐書·經籍誌》延續唐開元年間毋煚《古今書錄》的做法,在子部設“類事家”收錄類書,反映了在這一時代類書所承擔的文化功能越來越被重視,學者們對類書性質的認識越來越深入。他們大概已經認識到類書與雜家類著作之間還是有一道縫隙:類書祇是把各種原始材料分門別類地抄錄在一塊,祇是資料彙編,不是著作。
《舊唐書·經籍誌》將類書單獨立類了,但依然把它們放在子部,為什麼?資料彙編與著作間的這道縫隙,不僅把類書從雜家區別出來,從理論的嚴密性上講,這道縫也把類書從經史子集所涵蓋的一切著作中區別出來。因為這道縫的存在,後世的目錄學家們漸漸地站出來質疑《舊唐書》建立起來的傳統。有的要為類書單獨立部,與經、史、子集並列。有的不願打破四部分類法,卻主張將類書按內容性質分散到經史子集各部中去。前者以南宋的鄭樵、明代的胡應麟、祁承為代表(鄭樵《通誌》卷七一《校讎略》雲:“總古今有無之書,為之區別,凡十二類:經類第一,禮類第二,樂類第三,小學類第四,史類第五,諸子類第六,星數類第七,五行類第八,藝術類第九,醫方類第十,類書類第十一,文類第十二。”按鄭樵的意思是要打破傳統的四部分類法,將類書從傳統的子部獨立出來,與經、史、子等部書並列。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九《九流緒論》雲:“類書,鄭《誌》另錄,《通考》仍列子家,蓋不欲四部之外,別立門戶也。然書有數種,如《初學》、《藝文》,兼載詩詞,則近於集;《禦覽》、《元龜》,事實鹹備,則鄰於史;《通典》、《通誌》、聲韻、禮儀之屬,又一二間涉於經:專以屬之子部,恐亦未安。餘欲別錄二藏及贗古書及類書為一部,附四大部之末,尚俟博雅者商焉。”287頁。按上文所引《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總序雲“明胡應麟作《筆叢》,始議改入集部”,說胡應麟提議將類書收入集部,很明顯是記錯了。胡應麟因為類書性質模糊,準備將它們與佛藏、道藏,還有偽書這些同樣內容龐雜難於界定的圖書收集在一處,在經、史、子集傳統四部之後另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