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師鐸先生幾乎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他自己也認為這樣做“離經叛道,跡近荒謬”(《傳統文學與類書之關係》,25頁。)。不過方先生並不孤獨,還是有學者響應他。2001年夏天,華中師大夏南強先生的博士學位論文《類書通論:論類書的性質、起源、發展、演變和影響》承續了方先生的觀點。他也把總集歸入類書,並正式提出“類文類書”這一概念以代替總集。夏先生的類書範圍可能比方先生還大,因為他把《四庫全書總目》都已經分離出去的《通典》、《文獻通考》等政書命名為“類事類書”,重新歸入類書,把《崇文總目》等目錄著作古老的做法重新拾了起來。夏先生的類書範圍可能比張滌華、胡道靜諸先生呼喚要減肥的古典目錄的類書範圍也還要大,因為在古典目錄裏總集是不被列入類書的。夏先生的類書範圍是我們目前所看到的最大的一個。他沒有像一般學者那樣在《燕京大學圖書館目錄初稿·類書之部》中減去些什麼,相反他增加了一個很大的新的類書類型——類文類書(總集)。
三、跨學科視野下的類書研究
今人的視野比古人廣闊,現代的類書研究不再局限於類書的體式、編纂等傳統類書研究的範圍,也不局限於明清以後學者們所開辟的用類書校勘、輯佚古籍的路子。許多現代學者把類書研究和文學、教育、哲學等其他學科結合起來,使類書研究更為開放,更有活力。這部分擬以聞一多、葛兆光兩先生的類書研究為例,說明視野的變化給類書研究所帶來的新麵貌。
聞一多《類書與詩》這篇論文的創新性,我們借用傅璿琮《〈唐詩雜論〉導讀》中的兩句話來概括:“在這之前,有誰論述初唐詩,會把它與六朝及唐初的學術風氣相聯繫,有誰會想到唐代前期,大量編修類書是出於一種文學風格的需要。”(《唐詩雜論》導讀,13頁。)傅先生還說,這篇論文體現了聞一多“那特有的曆史文化的綜合研究”(《唐詩雜論》導讀,12頁。)方法,這是從宏觀上講。聞先生對自己研究過程中所用方法的具體描述是:“拿文學和類書排在一起打量”(《唐詩雜論》,2頁。)。
聞先生“拿文學和類書排在一起打量”後的結論是初唐虞世南、李百藥一幹“類書家”,在唐太宗的支持下,製造和影響了一大批“類書式的詩”。聞先生把這種類書式的詩的生產過程與類書體例的演變聯繫在一起考察,他說:
假如選出五種書,把它們排成下麵這樣的次第:
《文選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初唐某家的詩集。我們便可看出一首初唐詩在構成程序中的幾個階段。劈頭是“書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間的詩,中間是從較散漫、較零星的“事”,逐漸的整齊化與分化。五種書同是“事”(文家稱詞藻)的徵集與排比,同是一種機械的工作,其間隻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別,沒有性質的懸殊。這裏《初學記》雖是開元間的產物,但實足以代表較早的一個時期的態度。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這部書的體裁,看來最有趣。每一項題目下,最初是“敘事”,其次“事對”,最後便是成篇的詩賦或文。其實這三項中減去“事對”,就等於《藝文類聚》,再減去詩賦文便等於《北堂書鈔》。所以我們由《書鈔》看到《初學記》,便看出了一部類書的進化史,而在這類書的進化中,一首初唐詩的構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你想,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嗎?餘剩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潢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拚上韻腳,再安上一頭一尾罷了(五言律是當時最風行的體裁,在這裏,我沒有把調平仄算進去,因當時的詩,平仄多半是不調的)。這樣看來,若說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較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較精密的類書,許不算強詞奪理吧?
聞先生能從唐代類書體例的演變中破解出豐富的文學史信息,給予後人很多啟示,這自然是因為他較之前人視野更廣闊,采取了一種跨學科的“曆史文化綜合研究”的方法。
在聞一多先生那裏,類書被讀出了文學史意味,而在撰寫《中國思想史》的葛兆光先生處,類書就被讀出了思想史意味。以類書作為描述思想史的資源,正像葛先生將曆書、地圖等很邊緣的材料納入思想史的視野一樣,是史學觀念的轉變帶來的視界的拓展。
類書的分類體係是人們頭腦中知識體係的反映,而這種體係是一種秩序,是有等級的,是當時人思想觀念的反映,因而透過類書的分類體係可以瞥見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這幾乎已是常識。因此雖然葛先生也在其大著中利用過《藝文類聚》的分類體係來描述“七世紀中國知識與思想世界的輪廓”(《中國思想史》第一卷,455頁。),但在這裏我們要舉另外的例子來說明葛先生類書研究的過人之處。他在其《思想史》第二卷第一編第一節“盛世的平庸:八世紀上半葉的知識與思想狀況”中有這樣一段話:
首先,知識在這個時代逐漸教條與簡化。曆史似乎有這樣的慣例,大凡主流知識與思想在權力的支持下成了壟斷性的政治意識形態,作考試的內容、升遷的依據,並與個人的利益直接發生關係時,這種知識與思想會很快成一些教條,並很快的簡略化成一種供人複述與背誦的內容。同時,傳遞與複製這種僵硬而且教條的知識或思想的簡略化文本,也會很快隨著教育、考試與社會交際的需要而大量被傳抄、背誦(《中國思想史》第二卷,1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