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將從兩個方麵來考察類書與文學的關係,首先在魏晉以後文學自覺的背景下,重新認識類書的產生以及類書所承載的文學功能,然後討論類書對唐代官人文學的影響。
第一節類書與文學自覺
一、文學自覺背景下的類書編纂
類書在我國古代社會生活中有很多種功能,輔助詩文創作是其中最顯著的一種。所以《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小敘雲:
此體一興,而操觚者易於檢尋,注書者利於剽竊,輾轉稗販,實學頗荒。
“操觚者”,是指詩文作者;“注書者”,是指為詩文作注的學者。創作與闡釋都是文學活動中最重要的環節。近代學者黃侃在其《文心雕龍劄記》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然淺見者臨文而躊躇,博聞者裕之於平素,天資不充,益以強記,強記不足,助以鈔撮,自《呂覽》、《淮南》之書,《虞初》百家之說,要皆探取往書,以資博識。後世《類苑》、《書鈔》,則輸資於文士,效用於謏聞,以我搜輯之勤,祛人翻檢之劇,此類書所以日眾也(《文心雕龍劄記》,188頁。)。
他也認為,在絕大多數時候,類書的主要功能是為文人創作詩文準備文料,文人對文料的需求激發了類書的繁榮。台灣的方師鐸先生甚至說:
如果中國文學中,始終未曾出現“用典”這一條“歪路”的話;那麼,那些供文人學士“餖飣”、“獺祭”之用的“兔園冊子”,也將永遠不會出現(《傳統文學與類書之關係》,17頁。)。
在方先生看來,是因為文學創作中用典這種風氣的盛行,纔造成了類書的盛行。
類書的這一首要功能是與類書的發展史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魏晉南北朝是我國類書第一個重要發展時期,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漢民族的文風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類書大發展與文風大變化同時並存,不是偶然的,兩者之間是相呼應的。黃侃說:
逮及漢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舊言,始則資於訓詁,繼而引錄成言(漢代之文幾無一篇不采錄成語者,觀二《漢書》可見),終則綜輯故事。爰至齊梁,而後聲律對偶之文大興,用事采言,尤關能事(《文心雕龍劄記》,188頁。)。
文體的變化刺激了文人們對成語、典故的大量需求,從而引發了一部又一部類書的生產;類書的廣泛應用又反過來推動新文體的成熟與腐爛。
據張滌華先生的統計,產生於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類書有十八部(《類書流別》,43~44頁。),其中包括《皇覽》、《華林遍略》、《修文殿禦覽》等多部由朝廷主持編纂的大型類書。從書名上看,有幾部卷帙較小的很可能是為詩文創作編製的工具書,如《隋書·經籍誌》所載的南朝梁代朱澹遠的《語對》、《語麗》。那個時期最著名的文學家陸機也自編有一部類書《要覽》。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類書早已失傳了,但是根據其他一些零星的材料,我們可以再現當時文人們搜集事類的熱情。《南史》卷四十九《王摛傳》(附在《王諶傳》後):
諶從叔摛,以博學見知。尚書令王儉嚐集才學之士,總校虛實,類物隸之,謂之隸事,自此始也。儉嚐使賓客隸事多者賞之,事皆窮,唯廬江何憲勝,乃賞以五花簟、白團扇。坐簟執扇,容氣甚自得。摛後至,儉以所隸示之,曰:“卿能奪之乎?”摛操筆即成,文章既奧,辭亦華美,舉坐擊賞。摛乃命左右抽憲簟,手自掣取扇,登車而去。儉笑曰:“所謂大力者負之而趨。”
《南史》卷四十八《陸澄傳》:
(王)儉自以博聞多識,讀書過澄。澄謂曰:“仆少來無事,唯以讀書業,且年位已高;今君少便鞅掌王務,雖複一覽便諳,然見卷軸未必多仆。”儉集學士何憲等盛自商略,澄待儉語畢,然後談所遺漏數百十條,皆儉所未睹。儉乃歎服。儉在尚書省出巾箱、幾案、雜服飾,令學士隸事,事多者與之,人人各得一兩物。澄後來,更出諸人所不知事,複各數條,並舊物奪將去。……澄當世稱碩學,讀《易》三年,不解文義,欲撰宋書,竟不成。王儉戲之曰:“陸公,書廚也。”
《南史》卷四十九《劉峻傳》:
初,梁武帝招文學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進,擢以不次。峻率性而動不能隨眾沈浮。武帝每集文士策經史事,時範雲、沈約之徒,皆引短推長,帝乃悅,加其賞賚。曾策錦被事,鹹言已罄,帝試呼問峻,峻時貧悴冗散,忽請紙筆,疏十餘事,坐客皆驚。帝不覺失色,自是惡之,不複引見。
曆代文人雅集時喜歡比賽作詩,而南朝文人聚會卻愛比賽“隸事”。賽詩常常定題限韻,從《南史》的記載看,“隸事”也有簡單的規矩。《王摛傳》“類物隸之,謂之隸事”,“隸事多者賞之”,《劉峻傳》“曾策錦被事”,從這幾句話可以看出,“隸事”比賽的形式是:在限定的題目裏,大家各自默寫相關掌故,誰記憶最多誰就獲勝。《王摛傳》還說:“摛操筆即成,文章既奧,辭亦華美,舉坐擊賞。”似乎“隸事”有時候不止於默寫,還要求用相關事類組織成一篇華美的駢文。
從上述記載來看,在“隸事”比賽中獲勝在當時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可以作為風流韻事記載下來,為史傳人物增色。“隸事”是那個時代的文人炫耀才華和娛樂的特殊方式。王儉和梁武帝所主持的“隸事”比賽,很像後來武則天所主持的宮廷詩會。在那個時代氣氛裏簡直就有一種事類崇拜。
對事類的過度膜拜,造成了不良文風。鐘嶸《詩品·總論》批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