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類書與文學(2)(1 / 3)

“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不說作賦,而說“雕蟲”,不說寄書,而說“烹鯉”,不說疾病,而雲“沉綿”。“頌椒添諷味,禁火卜歡娛。”不說歲節,但雲“頌椒”,不說“寒食”,但雲“禁火”:亦文章之妙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80頁。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童蒙訓》,見不到呂本中這段話,《苕溪漁隱叢話》的編者胡仔可能根據的是其他版本的《童蒙訓》。《四庫全書總目》之《童蒙訓》提要曰:“考朱子答呂祖謙書,有‘舍人丈所著《童蒙訓》極論詩文必以蘇、黃法’之語,此本無之。其他書所引論詩諸說,亦皆不見於書內。故何焯跋疑其但節錄要語而成,已非原本。然刪削舊文,不過簡其精華,除其枝蔓。何以近語錄者全存,近詩話者全汰?以意推求,殆洛蜀之黨既分,傳是書者輕詞章而重道學,不欲以眉山緒論錯雜其間,遂刊除其論文之語,定為此本歟?”)。

陸遊《老學庵筆記》也說:

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曆後,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老學庵筆記》,100頁。)

沈義父、呂本中津津樂道的“煉句下語”的“文章之妙”,就是這種簡單的語詞轉換。他們以為將習以為常的口頭語(如“疾病”、“月”等)用生疏的書麵語、古漢語(如“沉綿”、“望舒”等)改頭換麵了,就可以營造出必要的審美距離,從而迫使讀者從日常狀態中遊離出來,以審美的態度觀照他們的作品。很明顯,《初學記》一類的類書,最能滿足沈義父、呂本中等人這種對詩藝別有會心的需求。

持沈義父等人這種詩學觀的文士在當時應該大有人在,以至於類書編纂者們改良類書體式以滿足這種需求。《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存目《增修詩學集成押韻淵海》提要雲:

元·嚴毅撰。……其書體例與《韻府群玉》相近,而更簡略。每字之下首列活套,次體字。“體字”者,如“東”字下列“青位、震方”四字,“童”字列“兒曹”二字,即宋人所謂“換字”也。

這裏的“體字”、“換字”即沈義父所謂的“代字”。嚴毅在他的類書中專門增加了有關代字的內容。

使用代字,雖然在宋以後的詩話裏纔被提煉成教條,但這種現象在唐以前就已經比較普遍了(參見《談藝錄》“長吉用代字”和“代字”兩條。)。上文引用了宋呂本中的《童蒙訓》,其中呂本中用以論證代字“亦文章之妙也”的兩聯詩都是杜甫的作品。“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出自《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頌椒添諷味,禁火卜歡娛”,出自《續得觀書,迎就當陽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峽》。駱賓王《秋日送尹大赴京》“竹葉離樽滿,桃花別路長”,又《送吳七遊蜀》“桃花嘶別路,竹葉瀉離樽”,以“桃花”代馬,“竹葉”代酒。李白《贈孟浩然》“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以“聖”代清酒。柳宗元《郊居》詩:“蒔藥閑庭延國老,開樽虛合待賢人”,以“國老”代甘草,“賢人”代濁酒。李商隱《有感》“未免怨洪爐”,《異俗》“不信有洪爐”,以“洪爐”代天。酷好奇麗的李賀尤其愛用代字,不肯直說事物名,把劍稱作“玉龍”,酒稱作“琥珀”,天稱作“圓蒼”,秋花稱作“冷紅”,春草稱作“寒綠”。

在上文我們將類書的撰述體式分作九種,其中的碎語體、對語體、駢語體最適合詩語的收集,采用這三種體式編纂類書又比較省事,所以這三種體式比較受文人的青睞。明代沈士龍在其為《歲華紀麗》所撰“識語”中說:

自駢麗之體盛,文士往往采集語對以資窘腹,如《珠叢》、《采璧》諸書,即休文、子慎,亦複不廢。編纂至唐,而俳偶益工,《初學》等書便專取事對。今觀《歲時》一部,便有專帙,當時崇尚可知已。

沈士龍所關注的“采集語對”這一係的類書,多是碎語體、對語體或駢語體。王昌齡《詩格》中說:

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人詩語精妙之處,名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

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篇》雲:

韓退之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其所謂鉤玄提要之書,蓋亦不過尋章摘句,以撰文之資助耳。此等識記,古人當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賦《三都》,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得即書之。今觀其賦,並無奇思妙想,動心駴魄,當借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謂得其書者,亦必標書誌義,先掇古人精英,而後足以供驅遣爾(《文史通義校注》,287頁。)。

《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雲:

劉後村仿《初學記》,駢儷書,左旋右抽,用之不盡,至五七言名對亦出於此,然終身不敢離尺寸,欲古詩少許自獻,如不可得。

錢鍾書《談藝錄》“山穀鉤章摘句”條說:

翁方綱《複初齋文集》卷二十九《跋山穀手錄雜事墨跡》,略謂所錄皆漢晉間事,預儲詩文材料;昔在《永樂大典》中見山穀《建章錄》,正類此。按《山穀老人刀筆》卷三《答曹荀龍》雲:“要讀左氏、前《漢書》精密。其佳句善事,皆當經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時源源而來。”……山穀狐穴之詩,兔園之冊,無可諱言(《談藝錄》,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