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類書與文學(4)(1 / 3)

世有非文章者曰:“辭不出於《風雅》,思不越於《離騷》。模寫古人,何足貴也?”餘曰:“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此所以靈物也。”(《李文饒文集·外集》卷三。)

李德裕的這段話揭示了包括這首《送友人》在內的許多古典詩歌成功的奧秘。經典中的“思”與“辭”,前人反複使用過的母題、意象、格律形式等,就像廚師烹飪用的調料,搭配不一樣,味道就不一樣,雖然還是從前那些文學元素,天才的詩人總能用它們調配出新鮮的意境。

要理解李白這首詩歌,李白所送友人是誰,他要去哪裏,送別的時間,當時在場的還有哪些人,其他人是否也作有送別詩,這些有關這首詩歌創作背景的問題,一點都不重要。我們理解這首詩更多地以從前詩人的同類送別詩為語境。仿佛從前的那些詩歌都在為李白這首詩作鋪墊,李白這首詩是從從前的那些詩篇中衍生出來的。這說明了一個事實:文學作為一門藝術,雖然不能脫離現實,但也有它的相對封閉性,文學話語有時候像是獨立於現實之外的。“之所以有文學是因為已經有了文學”,“文學的願望就是成為文學”,“文學的主要的參照範疇是文學,文本在這一範疇內部互動”(《互文性研究》,65頁。)。

理解“文學的主要的參照範疇是文學,文本在這一範疇內部互動”這句話,就古典詩歌來說,最好的材料是古人的注釋和類書。

就注釋來說,我國古代學者對詩歌的注釋,首先關注的是對單個詩語的考索和過去用例的引證,而對詩句的分析,對全篇主旨的分析倒是第二義的(參見《唐詩語彙意象論》,12頁。)。我們引用一段《文選》李善注來具體說明這一傾向。

沈約《別範安成詩》

李善注:《梁書》曰:範岫,字樊賓,齊代安成內史。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李善注:言春秋既富,前期非遠,分手之際,輕而言之。言不難也。《漢書·灌夫傳》曰:生平慕之。《論語》子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孔安國曰:平生,少時也。賈充《上與李夫人書》曰:每至當別,未嚐以易。

及爾同衰暮,非複別離時!

李善注:言年壽衰暮,死日將近,交臂相失,故曰非時也。《蜀誌》曰:宋預聘吳,孫權捉預手曰:今君年長,孤亦老,恐不複相見也。

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

李善注:蘇武詩曰:我有一樽酒,將以贈遠人。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李善注:繆襲《嘉夢賦》曰:心灼爍其如(陽)[湯],不識道之焉如?《韓非子》曰: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

沈約這首詩,和上麵李白的《送友人》一樣,都是寫離別的。李善的注釋考索了詩中“生平”、“少年”、“易”、“一樽酒”、“相思”等語詞更早的用例。他在考索這些用例時,不是在做單純的語源研究,而是特別注意它們在文學傳統內部的傳承關係。以“一樽酒”為例,像這樣的字麵大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很多經典,比如以飲酒為一種禮儀的“禮”類著作,來頭大得多,但李善卻不拘泥於字麵的偶然相似,徵引了蘇武的兩句詩。這兩句詩和本詩在情景上非常相似,都寫把酒送別。就最後兩句詩的注釋,也能體現李善是如何重視梳理文學“這一範疇”的“內部互動”。最後兩句詩化用了《韓非子》中一個寫相思的故事,如果祇是做一般的語源研究,那麼祇需要把《韓非子》中的這個故事引錄出來就可以了,但李善所做的工作卻沒有到此為止,他徵引了繆襲的《嘉夢賦》。《嘉夢賦》中更早地化用了《韓非子》中的這個故事,李善借此表明在沈約之前,《韓非子》中的這個故事就已經在文學作品中被當作一則優美的典故來使用。

對李善來說,他並不關心沈約這首詩的創作個性,他關心的是這首詩所承載著的離別詩的傳統,或者說這首詩是利用了哪些離別詩的傳統技巧把自己創造出來的。對他來說,理解一部文學作品“主要的參照範疇”是從前的文學傳統,而不是其他。

古代的學者在為詩歌作注釋時往往要利用類書。《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小序說:“此體一興,而操觚者易於檢尋,注書者利於剽竊。”可見,類書對注釋者有多麼重要。

注釋者關注的是對詩語的考索和過去用例的引證,亦即文學傳統內部的傳承關係,而類書所做的工作是對過去的文學活動的總結,並幫助建構文學傳統。注釋與類書在展現文學的內部互動上是相通的。

類書將人類的各種活動進行分類,類書當中的每一個小類就相當於文學中的一種題材。類書在每一個小類,即每一種題材下,薈萃與文學相關的古往今來人們在這方麵的種種活動。一部類書仿佛是一座千門萬戶的大宮殿,殿中每一間屋子都自成一個單元,都有一個獨立的主題。在“別離”這間屋子裏,主題就是“別離”,屋內陳列著描繪“別離”的形形色色的名篇、佳句、麗藻,以及那些最富有文學意味的有關離別的故事。從前的離別,無論是灞橋的還是南浦的,無論是蘇武歸漢還是昭君出塞,都在這裏複現。千萬首別離的詩歌在這裏爭鳴、交織,最終沉澱成別離詩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