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類書與題材慣例——以唐代七夕詩為中心(1)(1 / 3)

我們提出“題材慣例”這個概念是想表達這樣一個簡單的意思:每一種文學題材都有它自己的一套表達慣例。這套慣例是所有采用該題材的文學作品共同積澱而成的。慣例有母題層麵的,也有意象層麵的。當一個作家選擇了某一題材,就意味著有某一套慣例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怎樣處理那個題材。古羅馬作家賀拉斯《詩藝》中有這樣一段話:

帝王將相的業績、悲慘的戰爭,應用什麼詩格來寫,荷馬早已作了示範。長短不齊的詩句搭配成雙,起先用來作哀歌的格式,後來也用它表現感謝神恩的心情,但是這種短小的挽歌體是哪個作家首創的,學者們還在爭辯,沒有定案。阿喀羅科斯用他自創的“短長格”來表達激情;(演員穿著平底鞋的)喜劇,(演員穿著高底鞋的)悲劇,也都采用了這種詩格,因這種詩格用於對話最適宜,又足以壓倒普通觀眾的喧噪,又天生能配合動作。詩神規定豎琴(的任務)是頌揚神和神的子孫、拳賽勝利者、賽跑第一的駿馬、青年人的情思,以及飲酒的逍遙。如果我不會遵守,如果我不懂得這些規定得清清楚楚的、形式不同的、色調不同的詩格,那麼人們什麼還稱我詩人呢?什麼我由於一種錯誤的自尊心,寧肯保持無知而不願去學習呢?喜劇的主題決不能用悲劇的詩行來表達;同樣,堤厄斯忒斯的筵席也不能用日常的適合於喜劇的詩格來敘述。每種體裁都應該遵守規定的用處。但是有時候喜劇也發出高亢的聲調;克瑞墨斯一惱也可以激昂怒罵;在悲劇中,忒勒福斯和珀琉斯也用散文的對白表示悲哀,他們身在貧困流放之中,放棄了“尺半”、浮誇的詞句,纔能使他們的哀怨打動觀眾的心弦(《詩學詩藝》,141頁。)。

賀拉斯在這段話裏將“形式不同、色調不同”的種種詩格,與種種題材(“帝王將相的事業”、“悲慘的戰爭”、“頌揚神和神的子孫”、“青年人的情思”、“飲酒的逍遙”等等)作了對應,告誡後輩要根據表達的內容和情調選擇合適的詩格。賀拉斯的“詩格”可以理解成我們所謂的“題材慣例”。

曹丕《典論·論文》曰:

蓋章奏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中國曆代文論選》第一冊,158頁。)。

劉勰《文心雕龍·定勢》曰: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核要;箴、銘、碑、誄,則體製於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豔。此循體而成勢,隨便而立功者也。雖複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地(《文心雕龍注》,530頁。)。

這些強調的都是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風格。文體風格與我們所說的題材慣例不一樣。文體風格似乎更抽象一些,題材慣例則更具體一些。而且同一個題材可以用不同的文體來表達。

類書一般都是二級目錄:首先分天、地等大類,然後再將日月星辰,山川州府等小類安排在天、地等大類之下。我們所說的“題材”是在第二級目錄即小類的意義上講的。隸屬天部的日、月、星、風、雨、雪等既是自然界的事物名,類書中的小類名,也各自對應詩文裏的某一特定題材。

類書在各個題材(即事物名)下薈萃相關的辭藻、典故、作品選,以及作品中所涉及的該題材最一般的知識,可以看作是對該題材的文學活動的總結。類書在每一個小類目下,都形成了一個以某一題材為中心的辭藻群、典故群。而選文部分是處理該題材的經典範例,和常識介紹一起為後來者提供處理該題材的主題、母題、情節,以及很多細節上的參考。其中的選文部分,涵蓋了詩、賦、銘、讚等多種文體,將我們所強調的題材慣例和劉勰等強調的文體風格交織在一起。

從前的文學活動,許多時候,在後來者那裏意義不祇是參考,確切地來講是籠罩,籠罩著後來者觀察這個世界的方式,以及表達他們的觀察的方式。我們可以想象,當後代的文人墨客登上嶽陽樓、遠望洞庭湖時,孟浩然、杜甫、範仲淹等人在此地寫下的那些萬古傳誦的詩文,在他們的頭腦裏很難不油然而生。他們很可能會有一種幻覺,認為自己也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孟浩然等當年的洞庭湖。他們大概還會為這種幻覺欣喜鼓舞,覺得自己就像當年的大詩人一樣站在嶽陽樓上。自然而然地,在他們新的登嶽陽樓詩篇裏,他們會很欣喜地說,從前大詩人們登嶽陽樓時的感慨在幾百年後的他們心中又重現了。他們從孟浩然等的詩篇裏找到登上嶽陽樓時應有的感慨,並且從孟浩然等的詩篇裏孳生出自己的詩篇。

下麵我們將進入以七夕為題材的詩歌的分析,希望通過題材慣例的分析,探討類書影響詩文創作的具體過程。在分析七夕詩歌之前,我們先介紹一下牛郎織女的傳說和七夕的民俗。

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傳說起源於何時,已經考證不清楚,我們祇知道起源很早。《詩·小雅·大東》已經有了牛郎、織女星的名字:“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詩中沒有說他們是夫婦,祇是說天空中有兩顆星星,一顆名叫織女,但並不織布,一顆名叫牽牛,但並不拉車,這兩顆星都有名無實。《漢書·天文誌》解釋牽牛星曰:“自昔傳牽牛織女七月七日相見,此星也。”這是我們所能見到的說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最早文獻記載。班固這句話中有“自昔傳”三字,可見在他寫《漢書》的時候,七夕相會的故事就已經很古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