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代七夕詩中怨別主題的拓展
曆代詩人都愛吟詠七夕,唐代詩人也是這樣。《全唐詩》中以“七夕”命題的詩作,有八十二首之多。如果我們考慮到那些不以七夕作為詩題但與七夕相關的詩作,唐代的七夕詩歌數量還會增大許多。在這些詩歌中,把七夕與閨怨作對照,使悲歡離合的世人共鳴,增強詩歌的抒情性和感染力,也是一種很普遍的寫作策略。不過,雖然也被唐以前的七夕詩傳統籠罩,唐代畢竟是詩歌的黃金時代,這一時代的傑出詩人為這一寫作主題注入了一些新元質。
1.唐代七夕詩中的閨怨
唐代有的七夕詩延續了齊梁時的傳統:從被銀河阻絕的織女聯想到不能與伴侶共處的人間婦女,如崔顥《七夕》(《全唐詩》,1326頁。):“長信深陰夜轉幽,瑤階金閣數螢流。班姬此夕愁無限,河漢三更看鬥牛。”又如李賀《七夕》(《全唐詩》,4394頁。):“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在牛郎織女相會這天,聯想人世間孤獨的少婦,雖然不明說,自然會暗含著這樣一層意思:思婦們連天上的牛郎織女都不如,牛郎織女一年裏還能相會一晚,而她們的孤獨日子仿佛無邊無際。暗含的這層意思使詩歌特別哀婉。這種含蓄的寫法我們在鮑照的《和王義興七夕》裏最先看到。
在鮑照那裏這暗含著的這層意思,到了有些唐代詩人的七夕詩裏被寫得很醒目。李商隱《七夕》(《全唐詩》,6167頁。):
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
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趙璜《七夕詩》(此首詩作者一作“李郢”,見《全唐詩》,6263頁。):
烏鵲橋頭雙扇開,年年一度過河來。
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
徐凝《七夕》(《全唐詩》,5379頁。):
一道鵲橋橫渺渺,千聲玉佩過玲玲。
別離還有經年客,悵望不如河鼓星。
較之鮑照等的含蓄深婉,李商隱“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趙璜“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這些直抒胸臆的句子令人回腸蕩氣,低徊不已,別有一種纏綿的美。
鮑照、李商隱等在把牛郎織女和人間夫妻作了一番對比後,結論是人不如仙。牛郎織女每年總能相會一次,世上的夫妻可能漂泊流離多年也見不著一次。然而這個結論的逆命題也成立。我們可以反駁鮑照等,說仙不如人。牛郎織女一年纔能相會一次,世上的夫妻可以日日相守。事實上七夕詩裏也有這樣的主題。這一主題的開創者是南朝最後一位皇帝陳叔寶。陳叔寶《七夕宴玄圃各賦五韻詩》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2518頁。):
殿深炎氣少,日落夜風清。月小看針暗,雲開見縷明。
絲調聽魚出,吹響間蟬聲。度更銀燭盡,陶暑玉卮盈。
星津雖可望,詎得似人情?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天上的神仙牛郎、織女不如人間的世俗夫妻夜夜相守,更不如他陳叔寶珠圍翠繞,夜夜笙歌。陳叔寶的另一首詩《七夕宴樂修殿各賦六韻》也說:“非同七襄駕,詎隔一春梅。神仙定不及,寧用流霞杯。”這幾句詩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陳叔寶的創意也有人應和。宋代方夔《七夕織女歌》:
當初謾道仙家別,日遠月長不相接。
不似人間夫與妻,百歲光陰長會合(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編·歲功典》之七夕部。)。
方夔表達的意思也是仙不如人,但他的詩歌充滿了人間的樸素的溫情,不像陳叔寶祇是一派得意洋洋的享樂主義。
趙璜“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可以看作是對陳叔寶“星津雖可望,詎得似人情”的翻案。這或許是一個抓住了抒情詩特質的翻案。雖然方夔等的主題處理也有詩意,但比較而言,鮑照、李商隱、趙璜所代表的那種處理方式更能撼人心魂。“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詞難工,而愁苦之言易好也”(韓愈《荊潭唱和詩序》,見《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262頁。),後世選擇鮑照等人這種愁苦主題的作品也更多。明代黃淑德《七夕》:
鵲駕成橋事有無,年年今夕會星娥。
時人莫訝經年隔,猶勝人間長別多(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編·歲功典》之七夕部。)。
全首詩可以說是對趙璜詩亦步亦趨的模仿。
2.孟浩然將鄉愁引入七夕
孟浩然《他鄉七夕》(《全唐詩》,1653頁。):
他鄉逢七夕,旅館益羈愁。不見穿針婦,空懷故國樓。
緒風初減熱,新月始臨秋。誰忍窺河漢,迢迢問鬥牛。
作客他鄉的詩人,這個七夕夜,在寂寞的旅館裏,一麵想象著家鄉今夜歡樂的遊藝活動(乞巧等),一麵感受著初秋的清涼,無法排遣的鄉愁讓他不願意看夜空中將要相會的牽牛織女星。
孟浩然將鄉愁融入七夕,為七夕文學增加了一個新的質素。牛郎織女的傳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故事雖然說的是神仙,但很有人情味,所以詩人們在吟詠七夕時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人間婚姻的不幸,早早地就把閨怨母題和七夕母題融合在了一起。七夕那天,詩人們即使像孟浩然那樣身在異鄉,一般也更願意在齊梁以來很普遍的寫作套路中組織自己的詩歌,書寫與閨怨詩麵目仿佛的七夕詩。上文所講到的李商隱《七夕》便是一個例子。在這個普遍的七夕詩寫作慣例麵前,孟浩然的這首七夕詩顯得麵目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