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隱喻我們所看到的最早用例來自南朝最後一個皇帝陳叔寶。下邊是他的《七夕宴重詠牛女各為五韻》(《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2517頁。):
明月照高台,仙駕忽徘徊。雷徙聞車度,霞上見妝開。
房移看動馬,鬥轉望斟杯。靨色隨星去,髻影雜雲來。
更覺今宵短,隻遽日輪催。
陳後主用一係列的天象隱喻牛郎織女相會過程中的各種情景,其中“靨色隨星去”一句就開了用星星隱喻笑靨的先河。
陳後主之後,我們看到的第二個使用這個隱喻的是褚亮。褚亮《詠花燭》(一作《詠燭花》,見《全唐詩》卷三二,446頁。):
蘭徑香風滿,梅梁暖日斜。言是東方騎,來尋南陌車。
靨星臨夜燭,眉月隱輕紗。莫言春稍晚,自有鎮開花。
“靨星臨夜燭,眉月隱輕紗”,這一聯的意思難以確定。“靨星”、“眉月”兩個意象既像是形容室內的美人,又像是形容室外的星星、月亮。許敬宗“星模鉛裏靨,月寫黛中蛾”一聯裏也組織了“靨”與“星”,“眉”與“月”這兩組隱喻,和褚亮這一聯相近。褚亮和虞世南是同一輩的,都是由隋入唐,被唐太宗器重的老詩人,許敬宗是他的後輩。褚亮、許敬宗都是唐太宗身邊的宮廷詩人,他倆詩句上的偶然相似一點不奇怪。
陳後主開啟的這個隱喻在後來的七夕詩中常被用到,除了上邊我們講到的唐高宗的兩個用例,褚亮、許敬宗的用例外我們再舉幾個。許敬宗《七夕賦詠成篇》(《全唐詩》卷三五,467頁。):“情催巧笑開星靨,不惜呈露解雲衣。”杜審言《奉和七夕兩儀殿應製》(《全唐詩》卷六二,732頁。):“斂淚開星靨,微步動雲衣。”任希古《和長孫秘監七夕》(《全唐詩》卷四四,544頁。):“更深黃月落,夜久靨星稀。”這個隱喻還漸漸的從七夕題材中脫離出去,被用來形容人間的美女,如五代和凝《山花子》(《全唐詩》卷八九三,10091頁。):“星靨笑偎霞臉畔,蹙金開襜襯銀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魏承班《訴衷情》(《全唐詩》卷八九五,10107頁。):“春情滿眼臉紅消,嬌妒索人饒。星靨小,玉璫搖,幾共醉春朝。”從這些詩文裏我們可以看出,這個隱喻逐漸被濃縮成一個祇有兩個音節的語詞:“星靨”。“星靨”這個語詞也很快被後代的韻府類圖書收錄,成了一個形容美貌的套語。《佩文韻府》的“星靨”條引《北戶錄》說:“餘訪花子事,如麵光、眉翠、月黃、星靨,其來尚矣。”《北戶錄》的作者是段公路,唐懿宗時人。仿佛在段公路那個時代,“星靨”這個語詞已經古老得像牛郎織女的傳說,人們已經不清楚它的來曆了。
綜合上麵的分析,我們可以說唐高宗的兩首七夕詩完全被唐以前的七夕詩傳統覆蓋了,讀著他這樣的作品,我們不得不相信美國學者斯蒂芬·歐文所說的這樣一句話:“大部分詩歌是文學傳統與文學以外個人經驗的聯合產物。在這兩者中,後者是可捨棄的成分。”(《初唐詩》,30頁。就這一問題還可以參考韋勒克和沃倫的觀點,他們說:“傳記式的文學研究方法忘記了,一部文學作品不祇是經驗的表現,而且總是一係列這類作品中最新的一部;無論是一齣戲劇,一部小說,或者一首詩,其決定因素不是別的,而是文學的傳統和慣例。傳記式的文學研究法實際上妨礙了對文學創作過程的正確理解,因為它打破了文學傳記的連貫性而代之以隔離的、作家個人的生活經曆。”見《文學理論》,72頁。)“個人經驗”在唐高宗的詩裏顯然是被捨棄了,他是靠著閱讀經驗在寫作,是在把七夕題材的最常見的一組意象填充到最常見的一個模子(結構)中去,詩裏邊沒有他個人的聲音。
像唐高宗這樣的看不到個人經驗的七夕詩,在初唐宮廷詩人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找到不少。景龍二年的七夕,唐高宗在兩儀殿會宴,與宴的大臣都應製作了詩。這些詩我們在《全唐詩》裏還能看到:李嶠《奉和七夕兩儀殿會宴應製》(李嶠《奉和七夕兩儀殿會宴應製》:“靈匹三秋會,仙期七夕過。槎來人泛海,橋渡鵲填河。帝縷升銀閣,天機罷玉梭。誰言七襄詠,重入五弦歌。”見《全唐詩》卷五八。)、趙彥昭《奉和七夕兩儀殿會宴應製》、劉憲《奉和七夕宴兩儀殿應製》(劉憲《奉和七夕宴兩儀殿應製》:“秋吹過雙闕,星仙動二靈。更深移月鏡,河淺度雲輧。殿上呼方朔,人間失武丁。天文茲夜裏,光映紫微庭。”見《全唐詩》卷七一。)、蘇頲《奉和七夕宴兩儀殿應製》(蘇頲《奉和七夕宴兩儀殿應製》:“靈媛乘秋發,仙裝警夜催。月光窺欲渡,河色辨應來。機石天文寫,針樓禦賞開。竊觀棲鳥至,疑向鵲橋回。”見《全唐詩》卷七三。)、李乂《奉和七夕兩儀殿會宴應製》(李乂《奉和七夕兩儀殿會宴應製》:“桂宮明月夜,蘭殿起秋風。雲漢彌年阻,星筵此夕同。倏來疑有處,旋去已成空。睿作鈞天響,魂飛在夢中。”見《全唐詩》卷九二。)、杜審言《奉和七夕侍宴兩儀殿應製》(杜審言《奉和七夕侍宴兩儀殿應製》:“一年銜別怨,七夕始言歸。斂淚開星靨,微步動雲衣。天回兔欲落,河曠鵲停飛。那堪盡此夜,複往弄殘機。”見《全唐詩》卷六二。)。唐高宗本人在這個七夕的禦製沒有流傳下來。李嶠等人的七夕應製詩(杜審言那首除外)除掉其中頌聖的成分,對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處理也和上麵兩首唐高宗的詩差不多,隻能看到“文學傳統”,看不到“個人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