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是1972年某日清晨發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國尼克鬆總統來華訪問期間。那一天,晨練的人們剛剛歸至家中,大院裏走進4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隻見他們隨處走著,拍著照,最後停在39號小樓跟前。這座小樓從6年前有一位工人同誌住進後,在半個木頂涼台上壘了一間有門有窗的小平房,還留了一個煙囟通道,使哥特式風格溶入了某種中國的建築文化。4位洋人大概被這種神奇的“洋為中用”能力驚呆了,半晌才如夢初醒似地舉起了照像機……後來,從當時的最高權力機關——“革命委員會”傳來消息說,這4個洋人是跟著尼克鬆來訪的美國人,其中有一位當年曾在這大院裏住過,大概是尋故舊來了。“革委會”認為那位工人嚴重地丟了中國的臉,措詞嚴厲地限令他於XX日內將小平房拆除,恢複哥特式原貌。而那位洗衣工全家拚死拚活地鬧了一通,便又讓“革委會”丟了一次臉,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屹立”至今。
如今,每當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39號小樓時,心裏都湧出一絲惆悵。物非人非,今日的協和大院裏,已住進200多家,除了教授、幹部們之外,還有工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屬兒女,幾乎百業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著兩輛外國小轎車的個體戶,昔日是大院裏最貧窮的一家,全家6口人就靠當家的40來塊錢吃飯,如今,已成為大院裏食最精細、衣最美豔的首富。
真是世事滄桑啊!我的大院,也是一麵曆史的鏡子!
所幸的是,改革10年,大院又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草坪又重新植上了,柏樹又重新栽上了,花壇又重新砌上了。還於一片綠意鮮花之中,新添了兩座曆史上也不曾有過的白色的藤蘿架。1株盆粗的銀杏樹和5株兩人摟抱不過來的老槐樹,也被釘上“古樹XXX號”的標記,被鐵柵欄保護起來。大院又重新恢複:四時鮮花不斷的麵貌。在今日高樓林立、喧鬧擁擠的北京城中,這一座花園式的院落,更顯示出幽深的寶貴,便於一早一晚,吸引來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來打太極拳和做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居多,傍晚是牽了孩子來散步的中青年夫婦們,與紅花綠樹交相輝映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幅幅頗動人心弦的畫卷……
那3株報春的杏樹,竟還都幸存著,雖然其中的兩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杈,但兩株半殘的樹都還在開花、長葉、結果。隻是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早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個梳辮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風中天天企盼開花、然後驚喜地向大院裏的人們報春的小姑娘,該是我的女兒了!這滿院神奇的花草樹木,也該是屬於她的了。
隻有這悠遠的舊夢,依然屬幹我……
(1988.8.15)
我給季羨林先生當編輯
一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羨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還有一封信。文章題為《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是複印件。信是親筆,全文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現在難得寫什麼抒情的散文,寫了幾篇,也被別人搶走。這好像是怠慢了“文薈”,實則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文薈”,我的《賦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發表在“文薈”上的。
現在又寫了一篇《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還難判斷寫得是好是壞。現寄上,請法眼加以鑒定。
祝
撰安!
季羨林
1998.9.26
我興奮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著信又看了好幾遍,心裏漾起一股久別重逢般的親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經一年多沒來了,而前不久,他於1997年發在《人民日報》上的散文《淸塘荷韻》獲得了首屆中國新聞副刊獎,由此使我知道,季先生雖然已經到了米壽(88歲)髙齡,卻還在堅持寫。《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選人高三文科學生的《閱讀教材》裏,我早就找來讀過了,寫得果然好,是沿著傳統散文的路子寫的,遣詞、造句、煉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處都顯得非常精致,的確是好文章,也是季羨林散文中的上品。說實在話,我一方麵替季先生高興,同時,心裏也有一點兒發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麼不把此文給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幾碗幹飯,就當上了季先生的編輯,還沒問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圖讓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給你,不是做白日夢?由於“文革”失學,我讀季羨林散文,已是八十年代了,比正常情況下起碼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條好漢都頂天立地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