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我們講“古詩十九首”,講曹操曹丕曹植,講李白李賀李商隱,講李煜溫庭筠柳永,當然不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老三段,而是帶著感情,講得有聲有色有響有動有愛有恨有情有韻,記得她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棄婦逐臣”,似乎把個人的人生艱難生命感悟難言之隱都唱歎在其中了。有時,她會在黑板上寫上一串英文,順帶介紹“敘述學”、“比較學”、“符號學”、“模糊學”等等國外的一些研究方法。有一天,她還給我們吟了幾首古詩詞,是用一種古聲古韻古調、抑揚頓挫地唱吟出來的,很奇特,很個別。記得那天她說:“我年輕時不肯吟唱給別人聽,是不好意思,現在不同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裏閃起秋水一樣晶亮的光芒,我的理解,她又是在感懷自己的人生了……
不管家境貧寒的還是富足的,我們班的女生,後來人人都買了葉先生的著作《迦陵論詞叢稿》,我從頭到尾,認真地讀過一遍。今天看來,當年懵懂無知的我,是把葉嘉瑩先生神化了,因為後來我了解到,國內的一些學者,包括一些老學者,對葉先生的學問方法持有不同看法,評價褒貶不一,這在學術領域內是很正常的;後來我自己在拉開距離以後,也發現《迦》書中有某些我不能滿足的地方。不過一個人年輕時候的印象往往會是放大的瑰麗誇張的美好,還往往是刻骨銘心的不易改變的,現在,寫到這裏,我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從書櫃裏取出《迦陵論詞叢稿》這部古風古雅的書。輕輕翻開,隻見扉頁上蓋著我當年的印章,顏色依然鮮紅。版權頁上寫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0年11月第1版。”
歲月啊,就這麼靜靜地流走了……
八
一晃,一個十年。
又一個十年!
算來,我已發表了二三百萬字的作品,可我的筆,一直未伸進我的南開園——是感悟太多太濃密?是感情太癡太強烈?是感慨太深太洶湧?還是畏懼她的高度,害怕愚鈍的自己表達不出來?
說不清楚……
可是我一直想寫,“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怎能忘懷我的南開!
今天,母校迎來了八十大壽,風風雨雨,天高地闊,我南開,依然屹立在茫茫蒼蒼的大地上,風雨不動安如山!終於鼓足勇氣,寫了此文,雖然拙陋,聊表心意,把它獻給您呀——母校南開!
1999.4.20於京南西馬小區,1999.4.29改畢
為了世界更加美麗
這兩年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在藍天、白雲、金色陽光的澄澈中,爬上北京景山公園最高的萬春亭,眺望京城新美景。
曆經幾百年滄桑,萬春亭依然保持著威嚴的帝王氣象,居髙臨下地俯視著四野。而經過幾代建築師們巧奪天工的規劃、設計和建設,四野皆奔來眼底數不清的當代新建築,無論其多麼金碧輝煌多麼高聳入雲,至這綠意盎然的景山腳下,就都馴順地匍匍下來,共同鼎力,以圖形成一個百川歸海,九九歸一的大格局。至今天,這大手筆的宏圖大略已基本完成,北京已按當初那天才的預想,成為一個碩大的聚寶盆,景山站在盆底中央,漸遠、次遠、至遠,春草一樣的新建築們逐漸高起,直到與最遠處的幽幽群山相銜,相接,“更行更遠還生”……這幅美不勝收的景色,總是看不夠,看不夠!
多少年來,凡走到全國各地,我的眼光永遠盯在路邊的建築上,欣賞它們的美,遺憾它們的缺陷,或憎惡它們的醜陋。舉世皆說建築是民族文化的招牌,判斷一個城市文化品位的高下,看它的建築就是了。”此言極是。
前些年,上海最美的地方,我以為屬於改建後的外灘,那也可以說是全中國最輝煌燦爛的地段。南京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中山陵,真可稱是中華大地上氣勢最恢弘的紀念性建築,後來者無有出其右者。這些年來,全國的城市建設日日出新月月見光彩,高樓廣廈生長得太迅速,且一座比著一座,珍珠不讓翡翠,已經拿不準應把桂冠戴在誰的頂上?
就連從小熟悉的北京,也變得越來越陌生,每天都有新大度拔地而起,建築水平也似乎每天都有提升。今天你在一條並不是主幹道的街上,都可以猛然撞見一幢很標致、很精到、庶幾夠上國際水準的後現代大廈,金碧輝煌地站立在那兒,比起二十年前、十年前、五年前那些數得著的著名建築,絲毫不差,甚至外觀更好,工藝水準也更高。
這是真的,我沒在編小說。
前些日子,我孩提時代的“小夥伴”回北京探親,她已去國十多年,先旅歐,後赴美,現在紐約定居。她居然跟我說:“北京現在變得真漂亮,簡直比紐約還好呢!”我吃驚,細問怎麼比?她答曰:“紐約已經舊了,而北京是新的。”我暗想她是一腔愛國的情懷,就寬容地笑笑,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