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50多歲的準老大爺。微胖,穿著一件舊的白色圓領衫,深色長褲,頭發也沒什麼修飾,典型一個京城勞動人民。看我這麼盯著他的大象反複看,他挺平靜,既沒反感也沒驕矜。我看他麵色挺和善,就用和美的聲音問道:

“這是象墩兒吧?您從哪兒買的?”

“不是買的,是自個兒家裏的。”他扯著大嗓門說,“我這是拉到紅橋去賣去(北京話音讀‘切’)——”

我一驚。“紅橋”指的是紅橋舊貨大市場,就在前麵兩站地,裏麵確實有不少老東西,不單全北京聞名,每天光顧的老外都得按營按團來計算。

“您賣多少錢?”

“給200塊就賣!”

回答得特幹脆,可是聲音不怎麼自然,好像有點兒誇張的成分,就像是在做一件自己並不怎麼想做的事情而又一橫心做了,在給自己壯膽。

我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200塊就賣?”心裏就鍾擺似的擺動開了。

“是啊,”他仍然是大嗓門,“昨個兒我已經跟紅橋的老板說好了,我這麼一描述,人家就說給200塊。現在,我給人家送切(去)——”

按說,我平時不是個亂花錢的人,也不是在街上亂跟人答碴兒的人。偏偏這麼個生動漂亮的象墩兒,猛一家夥出現在眼前,一下子就扯住了我的心。說來,還真多虧了這路口的紅燈一直高高閃耀著,我聽見自己比曹植還果斷,吟出一句詩來:

“您賣給我得了?”

就在此時,綠燈亮了,前後左右的自行車海潮似的湧動起來。他朝我做了個手勢,我們騎車到馬路對麵,找了個邊上停下來。他讓我仔細看看他的“玩藝兒”,一邊說:“您看,這老東西燒得多好,多亮啊,又細,比現在那些個新做的,強多了!”我於是才想起來問:“這是什麼時候的?”

“民國的。”說著他歎了一口氣,“現在可燒不出這麼細乎的琉璃嘍。”

我於是又傻乎乎地問:“噢,這是琉璃的呀?琉璃是瓷嗎?”

“是瓷。”他斬釘截鐵地答,比小布什要打伊拉克還堅決。我憐愛地拍著琉璃象,真心地說:“這麼好的東西,幹嗎不留著,賣了多可惜呀?”

他解釋說,他們家住東四,平房,現在要拆遷了,搬到北四環以外的摟房去住,就沒地方擱它了。這是家裏老人留下來的,過去老人就在花市這一帶開買賣,家裏的老東西多著呢,可惜“文革”中都被砸了。這象墩當時擱在院子裏,所以逃過了那一劫。還有兩把硬木的公主椅,當時擱在鄰居家,也幸存下來,現在沒什麼用,誰給個1000多塊錢,也賣。主要是他已經下崗了,每月就拿305塊錢,因為腿有病,也沒法兒再找工作,這不到了節跟前了嗎,串個親戚也不能空著手去呀,所以,就不留著它了。

我歎息了一聲,真心為他可惜。極其真誠地說:“就算您先存在我這兒,等什麼時候您翻過身來,想它了,您就再來找我。”

他沉默了。停了一會兒,小聲說:“我看您是真喜歡它,得,我也算是給它找著了一個好下家。”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象進門,會給您帶來吉祥的。”

我目送著他騎上小三輪走了,心裏還真有點兒酸楚的感覺,一時,牽掛著他一家的日子,竟把琉璃象也拋在了腦後。他還說,他有個讀書的兒子,不知書念得怎麼樣?家貧,孩子挺受委屈的……

我把琉璃象寄存在宿舍大院傳達室,重又飛身上車,往單位騎去。

陽光更瀟灑了,像一把巨大的射金槍,把全世界噴灑得遍地溜金,到處放光,人置身其中,就像走在無邊無際的大金庫裏。一絲風也沒有,自行車不用蹬就自己往前跑,筆直的路在腳下延伸,那種輕快的感覺,別提多愜意了。道路兩邊,雖然銀杏樹那些美麗的扇形葉片已經鑲上了金邊兒,但梧桐樹葉畢竟還沒落,所有大樹小樹也基本還蓊鬱而且濃綠,就一點兒也沒有悲秋的淒冷。加上節日的彩旗、汽球、鮮花堆出的斑斕色彩,哎呀,北京的金秋十月,“風物向秋瀟灑”,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

想到已經是屬於我的琉璃象,也是黃的綠的屬於秋天的色彩,不禁想起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的:“任何東西,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還有朱光潛的一句話:“藝術是美的集中表現”,也很到位。

到了班上,拳打腳踢一通忙。等到了休息的間歇,我想起了琉璃象,就把今天買到它的事,原原本本跟男女同事說了一遍。

萬料不到我的話音還沒落,一位男同事就斷然說出兩個字——“假的!”

我猛然就僵在那裏了,隻覺得心撲通一下就沉下去了,極像一隻正飛得高興的鳥,突然被流彈迎頭擊落。當一種美好的感覺遭遇強暴,或是當一種高尚的情感被丟進垃圾箱,這種受傷,一點兒也不亞於雙子大樓的突然坍塌。停了好半天,我才緩過勁來,盡量平靜地說:“不是假的,是真的,因為不是他要賣給我的,是我主動問他的。那下崗工人挺真誠的,他沒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