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衷答道:“我尋求快樂,而不想尋求仇恨。我們曾經走得那麼近,一顆心向另一顆心完全敞開,在這烏七八糟的世界上,這種交流上天也難覓。所以,我寧願記住他所有的好,忘掉他所有的不好。史蒂文生說過,‘快樂並不總是幸運的結果,它常常是一種英勇的德行。’德行是要修煉的,人都到了中年,如果還隻知道橫衝直撞的話,不是白白吃飯了麼?”
“那你是否想過,對方根本達不到這個境界,甚至以怨報德呢?”
“我呀,曾經仔細看過鴿子的眼睛,它們永遠都是友善的,和人親近的,不像老鷹,總是用陰鷙的心理提防著別人。所以和平鴿比老鷹活得自在輕鬆,也快樂。”
“韓小蕙呀,你又把世界想得太單純了吧?難道你沒看見,現在是那些會說假話的人,能招搖撞騙的人,會表演做秀的人,能把自己掩藏得跟真的似的的人,活得比你滋潤!不怪大家都不敢相信人,說真話,做君子,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琉璃象“撲哧”笑了,齜著大白牙揶揄道:“看你的歲數也不小了,這‘少女情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呀?”
我輕輕拍著它的背,頑笑道:“我申請——到我80歲生日那天,可乎?”
四
我竟冷落了所有的朋友,縮在家裏,音信皆無了。然而在當今這個後工業社會,一個人想要做避世的陶淵明,除非你上外星去發展。在強大的IT軍團十八般兵器的圍追堵截、轟炸乃至暗殺威脅下,我才不得不抽空草擬了一份文稿,匆忙向所有至愛親朋發布了一條獨家新聞:
(韓小蕙2002年10月10日北京電)蕙新近得交師友一,名琉璃象。乃民國初年象氏,籍貫北京,無師自通學曆,學富五車且飽覽人間春秋去來。蕙與其朝夕相守,同食同住同讀書同玩樂同憂患,更兼日曰聽其教誨:天下大事,人情世故,詩書禮義,喜怒
哀樂,生老病死,兒女情長……無所不包,不禁茅塞大開也。蕙何德何能,奇遇象師,乃深切體味伯牙摔琴謝子期之至境!
我的報道一點兒也不誇張。
我把琉璃象擺在臥室裏,每天早上一起身,就去拍拍它的背,自己先不弄妝,首先擦拭它,每個細小的皺紋處都照拂到了,就像反恐行動一樣精心侍候。每晚下班進家,必高呼一聲:“象師,我回來了!”
有了什麼問題,我都向它請教。帶回了什麼快樂,一進門就轉述給它。沾上什麼腥臭遇到了什麼委屈,一並向它訴苦。它總是默默聽著,很少開口,一付沉思冥想狀,好像有著更其重大的問題要思考,因此對於俺等人類的這些破事兒,高高在上,不感興趣。
確實,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人聽不懂獸語而獸不屑於語人。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類雖智力高超,卻缺乏智慧,遠不如動物的靈心慧腦。比如,有一次,我給琉璃象講了一個坊間聽來的段子:
有一天陽光明媚,一隻小老鼠鑽出洞去玩。迎麵突然遭遇了一隻肥碩的大貓,凶猛地撲過來,小老鼠嚇得魂都沒了,尖叫著往家裏狂逃。幸虧迎麵來了大老鼠博士,一推鼻子上的眼鏡,不慌不忙說:“你躲到我身後去,看我怎麼對付他。”話音剛落,大貓就“嗖——”地追到眼前,小老鼠嚇得“味塞”差點兒翻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大老鼠博士把胸脯一挺,突然把嘴巴張得喇叭一般大,送出“汪,汪汪!”兩聲狗叫。大貓立時嚇傻了,轉身倉皇逃竄。
小老鼠高興得直蹦高。大老鼠博士一推眼鏡,教訓道: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掌握一門外語是多麼重要!”
這是諷刺評職稱要加試外語的民間故事,講一次開心一次。不想,這回我還沒笑完呢,琉璃象接口就編出了續集:
這一天又陽光明媚,小老鼠和大老鼠博士一起出門。迎麵突然出現一隻一堵牆似的大狗,多管閑事。
“汪,汪汪!”大小老鼠一齊朝它吼叫,可是根本沒用,大狗理都不理,照衝過來不誤。在這性命攸關的危急關頭,老老鼠博導殺了過來,“爾——啊!爾——啊!”
朝大狗三聲驢叫,大狗被嚇得屁滾尿流,抱頭狗竄了。
博導老老鼠轉身教訓徒子徒孫道:“現在巳經是信息時代了,僅有一門外語,怎麼夠用!”
我目瞪口呆!當時的第一反應:幸虧動物們(還有植物)識大體,顧大局,麵對萬惡的人類,采取了一味退避忍讓的政策,不然,這個世界還用等希特勒?還用等薩達姆?還用等核武器?恐怕早就被揭竿而起的動物、植物們毀滅了!
琉璃象居髙臨下地斜睨著我,像老老鼠教訓大小老鼠一樣教訓我道:“這個世界有著無邊無際的豐富性,不要以為隻有你們人類才掌握著真理。從最表麵的層次看,話語權似乎是在你們手裏,指揮棒也被你們用作利斧,但其實呢,這是以我們的集體緘默為前提的,它的背後遮蔽著一個巨大的事實存在,即蔑視——人類視而不見的是,天地萬物早就把你們排除在對話的可能性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