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實,電話的有無,還不過是身外之物,說起來微不足道。真正內心深處的寂寞,那滋味,即使10部電話整天在你耳邊響個不停,那也難捱。記得12歲頭上,“文化大革命”突起,父親被鬥,一夜之間,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板起了臉,再沒有人跟我說一句話,那孤獨給我的傷害,至今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還令我膽寒。身在喧囂的人海,卻喪失與人說話的權利好幾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罷了,小小生命沒長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從那時我便落下人際關係恐懼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類所有情感中,我始終認定,最難耐的就是寂寞。它們付出的代價絕對超過生命。它來的時候,人就仿佛被拋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任你怎麼掙紮呼號,回答你的,隻有猙獰的空闃。世界就這麼突然地從你眼前消失了,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
成年以後,我曾多次思索過童年的那段遭際,慶幸那時我尚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比起孩子來,成年人的活當然更不易。
一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飾地對我說過:“我雖然不喜歡文壇,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難得她說得這樣直言不諱,我知道她說的是心裏話。
在常人看來,作家們是活得最瀟灑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既沒有工廠千轟萬鳴的噪聲,也沒有上下班擠公共汽車的煩惱。可是人們實在是不知道,在作家們的生活當中,也有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寧願到人群裏去享受擁擠的快樂,也不願再獨坐一分鍾!在孤寂麵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們在內,包括名作家們在內。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簽名售書、讀者崇拜、記者采訪、編輯約稿、作品的討論、評論家寫書評、圈子內的小沙龍……雖然繁不勝繁,也常常聽見他們抱怨不堪重負之類,但有幾人不是心甘情願投入其中?若真的終日裏門前冷落車馬稀,還有幾人能寫出大作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樣絕對。今人之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文學界就流傳著錢鍾書先生的一件逸事:當1972年尼克鬆總統首次訪華之時,錢先生接到中國政府招待會的請柬,據說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尼克鬆與我有何幹係?”遂將請柬置於一邊。錢鍾書之外,亦還有一沈從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壇,晚年隻是默默從事中國服飾研究,真正堪稱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時也不知禁受了幾多心靈的掙紮?“耐”者,辭典解釋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過,當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寫傳世絕作《紅樓夢》時,食不飽腹酒常賒,可謂孤苦伶仃至矣,隻有他度過了那難捱的歲月,所以中國隻有一部《紅樓夢》,唯一的一部!
一位西方哲學家說過:“人是能夠意識到向己存在的生物,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分離的實體。分離意味著無依無靠,意味著不能主動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分離便成為嚴重焦慮的根源。”他又說:“人類在任何時代都要解決一個問題:怎祥克服分離,怎樣實現結合,怎祥超越自身生活,並找回和諧。”
人啊,什麼時候能夠悟出生的真諦?
三
還在大學讀書時,各門課的先生們都講過這麼一句話要耐得住寂寞:先生們的意思是叫我們踏實下心,老老實實地做學問,不要學蜻蜓點水,浮在表麵上貪圖虛華。當時我還涉世不深,對這句話缺乏感受,心想這還不容易嗎?及至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之後,回頭想起了老師們的金玉良言,不禁慨然: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萬裏能挑出一人耶?兩人耶?
其實,一天子二侯爵……九儒十丐,在所有這些人之中,最難找回和諧的,還不是做學問的知識分子。就說作家們吧,人都不理他們了,他們也還能向手中的紙和筆傾訴情感的這份熬煎。旁的人就不行了,比如我所效身的新聞界,甚至已經走向反麵,蔓延開一種職業病:有時三四個請柬在手,實往分身無術,心裏卻像烘了一隻熱水袋一樣那麼舒坦。世情就是這樣,允許你自己不去出席,但不允許人家不邀請,誰也不高興被人家淡忘,即使心裏明白得很,人家根本不是衝著你本人,而是衝著你的職位。
說到職位,可是與寂寞抑或不寂寞大有關係。一次,我去找某官員采訪,短短一小時之內,電話響了七八次之多,弄得我不得不知趣地告退。過了一年光景,有一天突然接到這位關原的電話,山南海北跟我聊天,就像一闕無主題變奏曲。我的心就起了疑惑,一打聽,果然,這位官員已經退休了,一個人在家寂寞難捱,遂逐天按通訊錄給人打電話。
“他再打電話來,你別理他好了,反正他已經不工作了。
人這樣向我建議道,口吻裏不無厭嫌之意。我的心裏卻打了個抖:官場就是這樣無情嗎?